卓晚春将小船划到小和尚面前，双手合十对小和尚道：“这位小师父，我是黄河边上卓家庄人，因为家里遭了水灾，父亲不幸罹难，带着父亲的遗骸漂流至此，请小师父帮帮我吧！”说着，便向小和尚拜了下去。
小和尚本来看眼前的这男孩儿只比自己高半个头，竟然叫自己“小”师父，心里还有些不服气，但听过卓晚春描述自己遭遇，顿时又觉得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男孩儿非常的可怜。他眼睛往船上望去，之间船上一张破旧的草席下面，伸出了一对苍灰色的双脚，吓得他赶紧收回目光，说“小施主，你且在此稍等片刻，待我去并报知客师叔。”说完向卓晚春行了个礼，便匆匆向山门走去。
卓晚春在此等得无聊，便将小和尚的两个水桶都打满了水，在岸上的石阶边静静等候。
不一会儿，一个高大威猛的大和尚，带着两个身高力壮的年轻和尚向山下赶来，小和尚飞奔着跑在三个成年和尚前面，还不时地指着山下卓晚春的方向，对成年和尚说着什么。
待几名僧人走到近前，高大威猛、头上有戒疤的和尚上前一步，“阿弥陀佛，小施主，贫僧法通见礼！”
卓晚春向法通纳头便拜，被法通扶起，说道：“小施主的遭遇空喜小师侄已经跟我说了，即是黄河灾民，我伽蓝寺断无不帮之理。”说着，走到小船前面，将草席掀起一角，旋又盖上，站起身来，双手合十，向卓厉的尸身喃喃念道：“有善男子，于佛法中，一念恭敬。我亦百千方便，度脱是人。于生死中，速得解脱。何况闻诸善事，念念修行。自然于无上道，永不退转。”法通身后的两名年轻僧人以及那位叫做空喜的小和尚，也跟着念诵一起念诵了这一段经文。
法通念罢，示意两名年轻僧人上前。两名僧人用草席将尸身裹住，一头一脚，将尸首抬起，走在前面，法通和空喜陪着卓晚春走在后面，一行人顺着石板小路向着寺院走去。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他们便走到了寺院门口，寺院很大，门口竖着几个巨大的牌坊，上面写着“佛门胜地”、“极乐浮屠”等大字。上了一通台阶，方才到了寺院的正门。正门是金黄色的墙壁、朱红色的大门。门口台阶下面两尊巨大的石狮子，怕有一个成年人那么高。朱红色的大门两侧，是四尊两丈高的怒目金刚，一个个手拿法器，脚踏妖魔，塑造得不怒自威。大门的上方，是一块巨大的牌匾，从上到下竖写着“伽蓝寺”三个大字。三个字写得飘逸俊秀而不失厚重威严。
一行人从寺庙正门进入，法通交代了一下，两个年轻僧人抬着亡者到后院暂时安置，法通带着卓晚春和空喜小和尚先到大雄宝殿上了香，然后从大雄宝殿那两丈有余金碧辉煌的佛像身后，一个小门中出来，去往方丈大师的禅堂。
走到禅堂门口的回廊上，只听得有人正从禅堂中往外走，抬头一看，五步开外，有一行人向他们走来。为首的是一名衣着华贵、头戴金冠的中年男子和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和尚。法通和空喜小和尚停住脚步，向来人行李道：“见过伊王殿下，拜见方丈大师。”
站在中年男子侧后方的老和尚向前一步，转身对中年男子行礼道，“劳烦王爷暂候，贫僧处理一下俗务。”
男子回礼道，伸手邀请道“大师请便！”
老和尚向他们走了过来，问法通道：“这便是卓施主？”
“正是，”法通毕恭毕敬地答道。
老和尚转向卓晚春道：“阿弥陀佛，生老病死莫非苦，受想行识皆是空，生是缘起，死是缘灭，小施主请节哀。”
眼前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师父，对自己没有丝毫架子，不因为自己有求于他而倨傲，也不因为自己年幼而怠慢，卓晚春发自内心地对眼前这位平易近人的老人生出无限的崇敬，想到自己的悲惨身世，卓晚春双膝一软，便跪倒在方丈面前。
“方丈大师，小子本是黄河岸边卓家庄人氏。前些日黄河突发大水，两岸百姓受灾身死者十有八九。小子年幼丧母，跟自己相依为命的父亲也在水灾中不幸殒命。只留下年逾幼学的小子孤身一人。求大师父慈悲，助我将父亲的遗骸入土为安。小子必当结草衔环没齿不忘！”说完向方丈拜了三拜。
这时方丈身后的华衣男子扭头小声向身后的一个管家模样的跟随交代了几句，那人点了点头，向前走来。
方丈上前扶起卓晚春道：“小施主快起，出家人慈悲为怀，你放心，你父亲的事就包在老衲身上。”说罢转头对法通交代道：“你去做些准备，将卓施主的亡父葬在山后吧。”
这时，管家模样的随从上前，双手叉腰，用下巴指着卓晚春道：“小子，我们家王爷看你身世可怜，但言语答对倒也伶俐，我家王爷抬举你，到我们王爷府上，做个书童吧！”卓晚春看着管家的神色甚是傲慢，想到从小父亲就教导自己，做人要有骨气，可以接受善意的帮助，但不能接受嗟来之食般的施舍。是以一言不发，也不看他，冷冷地站在那里。
方丈笑着圆场道：“小施主，王爷乐善好施，虽然在王府做书童只是权宜之计，但是毕竟也算是个正途，施主意下如何啊？”
卓晚春答道：“多谢王爷、方丈大师抬爱，小子感激不尽，如何敢挑肥拣瘦。只是父亲生前嘱咐我让我去投靠一个亲戚，这也算是父亲的遗命，小子自当遵从。若他日投亲不成，必当亲自到王爷府谢罪，鞍前马后，侍奉王爷。还望王爷海涵。”
“呵呵呵，”那名华衣男子大度地笑笑，“既然阁下有意另谋高就，本王也乐得成人之美。”转而对方丈大师拱手道：“方丈大师，小王今日多有叨扰，这便告辞，大师留步！”
方丈笑道：“王爷好走！”
王爷一行人扬长而去。人群中有一位与卓晚春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路过卓晚春时，回头向他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卓晚春心里对刚才的管家模样的男子有气，是而对小姑娘调皮的举动视若无睹。
第二天一大早，卓晚春便早早地起来，洗漱完毕，穿上昨夜空喜小和尚为自己送来的丧衣，按照法通的吩咐，站在大雄宝殿台阶下面的院落里，安静地候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阵浑厚的念诵声和清亮的铙钹声，从大雄宝殿旁边的走道里传来，不多时，八位身材颀长、体格结实的僧人，抬着棺木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八八六十四位和尚，有敲木鱼的，有拿铙钹的，其余的均是手中捻动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发出低沉的呢喃声。
棺木绕过大雄宝殿，走到前面的院里，早早候在这里的卓晚春拿出招魂幡，朝着棺木过来的方向跪着等候。棺木走到卓晚春面前的时候，卓晚春从地上起来，站在棺木左侧，一手扶着灵柩，一手拿着招魂幡，痛哭流涕地哭喊着自己的父亲，跟随着一众僧人向着山上的墓地走去。
……
黄昏，伽蓝寺最荒凉的须弥禅院，一名少年坐在禅院门前的高台上，怔怔地望着禅堂那屋脊的一角出神。青黑色的瓦片，沿着屋脊拼出优雅的弧线，在屋脊的尽头微微上扬。那里站着一个螭吻，螭吻的嘴中衔着一枚铃铛。微风吹起，送来若有若无的铃声。远处的天空上澄澈如洗，日头已经完全落下，天空正由青灰色一点一点地晕染成灰白色。
“小施主……”
身后传来空喜的声音。
“我叫卓晚春，你可以叫我晚春。”
卓晚春没有回头，仍出神地从屋角看着天空。
“晚春，放晚饭了，你跟我去吃饭吧。”
“我不想吃，我不饿。”
“……你都在这里坐了半天了，从墓地回来你就这样。”
“……”
“先吃饭吧，吃完饭我陪你坐一会儿。”
“我不想吃，我不饿。”
空喜走到晚春旁边，看了看他，也弯腰坐了下来。
“想什么呢？”空喜问道。
“想我爹，想我娘，想我家的大牯牛，想村长，想四叔公，想张婶儿，想李二嫂子，想我爹做的鲤鱼焙面，想我爹做的生鱼片，想我爹给我讲的故事，想我爹……”卓晚春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要怎么才能开解你？”
“我不需要开解，我只需要回忆。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因为我怕我有一天会忘了。”
“你心里的苦我知道。”
“不，你永远不会知道。”
“我……我也是个……孤儿。”空喜小心翼翼地说出这两个字，害怕刺痛卓晚春。
果然，卓晚春打了个哆嗦，孤儿两个字，还是挑动了他内心的一根刺。
“我是个煊夷人，”空喜继续说道。“是师父告诉我的。我不知道煊夷是什么意思。师父告诉我，那是生活在很远很远的东方的一个种族。我被发现的时候只有不到一岁。当时我母亲抱着我，背上全是箭伤，失血过多晕倒在寺门口。母亲不治身亡，临死前只来得及告诉我师父，我是个煊夷人。”
空喜看了看卓晚春，他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在听，仍然是愣愣地看着天。空喜接着讲道：“我师父把我养大，对我很好。但就在前年师父也死了。当时我也悲痛欲绝，就像你现在这样。我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有什么意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我的生或者死，对任何人没有任何影响，就像荒漠里一株可怜的小草。活着不能给周围的任何生物带来任何悲喜，活着好像就是为了等待死去。”
空喜又看了看卓晚春，他正盯着空喜。“然后呢？”卓晚春问道。
“然后方丈找我，他告诉我，一个人活着，或许有很多人爱他恨他，或许没有任何人关注他，但两种生命没有任何区别，一样穿衣吃饭，因为人不为别的任何人而活。哪怕那个人是把你带到这个世上的人。他们把你带到世上，并不是想让你为他们而活。而是想让你为自己而活。人活着就是痛苦，不想活，自己饿死自己，以为就解脱了吗？没有！饿死了进入饿死地狱，天天挨饿。然后轮回到饿鬼道，还是天天挨饿，没有尽头。因此死永远不是解脱，而是换了个地方受苦。”
“那怎么才能摆脱痛苦呢？”卓晚春小声地问空喜，“方丈是怎么说的？”
“方丈告诉我，首先要学着接受痛苦，把它当成自己的一个朋友，学着跟它相处。等到你完全了解它的时候，再把你的肉体和精神分离开。让你的肉体坦然接受痛苦。让你的精神离苦得乐。”
“如何才能让精神离苦得乐呢？”
“就是去帮助别人，让别人从痛苦中走出来。帮助别人的时候，看上去我们是施与者，但实际上对方才是。因为对方给了我们帮助他的机会，从而让我们的精神得到了快乐。”
空喜的话仿佛一滴闪耀着金光的水滴，从卓晚春的心头滴下。滴在心里，一滴水滴溅起来，摔碎成万千颗水滴，再落下，再溅起，把他的整个心都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颜色。
“谢谢你，空喜！”卓晚春拉着空喜的手说。
“晚春，应该是我谢谢你。感谢你给我开解你的机会。”空喜开心地笑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