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聪依然静悄悄地像小猫似的下炕穿鞋,她的那双红色的棉鞋不知怎么回事仿佛被驱逐似的孤独地立在离炕沿边很远的地方,吕聪不得不光着脚点着脚尖走挨到鞋边再把一双脚慢慢地一点点蹭进去。
吕聪洗漱完回到屋里时,爷爷奶奶和三位姐姐都已经起来,正在忙着叠被子,整理炕上。
分别在即,是谁也没法子的事。
吕聪和父母手中拿好各自的东西——其中大多是两位老人给他们的家里土地上种的菜,和家人告别后便依依不舍地通过院子走到门口,在两位老人殷切的目光注视下渐渐远去,一直走到村口的马路边,过了马路站在路边等待着班车的到来。三位堂姐送他们到了路边,陪他们一起等车。
过了一会儿,班车从远处不疾不徐地驶近,到了他们所在的位置前停下,吕聪先上了车,捡了个靠窗的空位坐下。她的爸爸妈妈紧跟在她后面上车,向售票员交了车钱,便走到吕聪位置的后面坐下,正好那里有两个紧挨着的空位。三位堂姐目送着班车渐渐地远去,消失在公路的拐弯处,便无奈地再一起走回家去。
车上的旅客不多,吕聪突然觉得心里一阵放松。
吕聪眼睛紧盯着窗外飞逝而过的房屋、大树和梯田,心情越来越难过,但那种难过里却隐隐约约弥漫着一种异样的幸福的味道,因为她回想起了许多美好的回忆。她喜欢那些她早已看惯的风景,并且深深地向往着它们。
吕聪的爸爸妈妈坐在吕聪后边却没有她这种欣赏车窗外风景的心情和兴致,他们先是谈论了几句到县城后给吕聪她姥爷买什么东西的问题,吕聪的姥姥已经过世好几年了,只有一个姥爷需要他们照顾。吕聪的爸爸当然不如她妈妈对此事上心,即使她爸爸是个善良厚道的大好人。接着他们又算计着到了那边家里要给几个哥哥姐姐的孩子多少压岁钱,和吕聪在这里和那边长辈处得到的压岁钱的总数一减,就知道这个年过得到底是赚了还是赔了。最后吕聪妈妈不再和吕聪爸爸说话了,而是不停地嘱咐着坐在前座的吕聪到姥爷家后要如何表现得乖巧懂事又大方活泼。
吕聪对此不放在心上,一耳朵进一耳朵出而已。她已经习惯了妈妈的这种唠叨。即使不快也得忍着。
他们乘坐的这辆小型班车行驶在柏油马路上,过了十分钟经过一个小镇后便踏上了盘山公路的旅程,一个最让人难受的地段。
吕聪每次坐车到了那都难免有些头晕恶心,她是强忍着才没让自己吐出来,后来到了县城下车后有好长一段时间她的胃里还直翻腾得难受,得过半天到了晚上才能缓过劲来略微舒服一点。即使这样,吕聪还是愿意回老家,回那个有她爷爷奶奶操持着的有一个小庭院的平房里住满一个假期。
不过这时毕竟与以往不同,这时吕聪身边已经多了一个装在口袋里的手机,是她妈妈在她正式成为一名初中生时给她买的。吕聪眼看着车子就要驶进最险峻的地段,她不由自主地掏出了口袋里的手机,随意按着上边的键盘翻看着,其实是想转移注意力,把自己的思绪全部投注到另一个虚拟的世界中,好减轻现实世界中的压力带来的不舒适感。这部手机是她妈妈单位派的任务,说是每个员工有卖出几部手机的任务,完成得越多越好。于是,她妈妈就把其中一个给了吕聪。
正当吕聪故作陶醉地用两只手鼓捣着手机、眼睛紧盯着手机屏幕几乎眨也不眨时,突然手机机身震动了一下,吓了吕聪一跳,感到全身一激灵。不过随即她就镇静下来,她知道这是短信的提示音。
她打开那条短信,是一个她脑子里有些模糊印象的号码发来的,写着:吕聪,新年快乐!元宵节快乐呦!
吕聪很快就知道了这个短信是史玲发来的,这个半生不熟的号码是史玲的。因为她记得以前史玲和她互换过手机号码,那是在史玲看到她也有了手机后主动提出的。只是从那以后她们还没有用手机互相联系过,因为每天都在一起上学放学,重复着单调的生活,所以吕聪对史玲的号码记忆不深刻、不鲜明。
顿时,吕聪的身心都感到一阵温暖,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已经有感动的泪花在闪耀了,就差一点外力的催化便能接连滴落下来结成一连串晶莹剔透的珍珠了。在这种即将遭受身体难受煎熬的处境下,一个远在几小时车程外的好朋友发来的这样一条短消息,便足以给人安慰了。
盘山公路像一条巨蟒,无情地吞噬着在其上游走的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吕聪每次经过这里,不仅身体被折磨得难受,心里也总是油然而生一种难以描述的凄凉绝望的感情,仿佛一瞬间她已经摇身一变,从一个朝气蓬勃、天真烂漫的少女变幻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看破红尘的老太太。
班车在两山之间游走,吕聪怀着浪漫忧郁的心情欣赏着大山的轮廓,她不禁想,那山的最高处到底什么样,是否住着世外高人,如果有……就这样,思绪慢慢飘远。
所以,对于这段公路的感情,吕聪很难说清是讨厌还是喜欢。说讨厌吧,却明明感了它神秘的吸引力和令人遐思的乐趣的魅力,那种魅力让她欲罢不能。说喜欢吧,又确实有一种令人难受的绝望又悲凉的感觉萦绕心头。至此,吕聪的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复杂的情感。
吕聪想找人倾诉一下心中的感受,一回头,却看见她的父母都已经昏昏欲睡了——两只脑袋随着车子的震动和转弯而时左时右。反正已经没有一个稳固的支撑点,完全任车摆布了。
吕聪微微地叹了口气,轻轻摇着头,又转回身看着前方。
算了!吕聪想,反正忍一忍就到家了。
吕聪故意不去看车窗外会引她胡思乱想的风景,把眼光注视着车里。
车里的人还是和她们上车时一样少,走过的一路上没有人再上车,到了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段更是不会再上人了。
司机是一个中年男子,坐在驾驶座上安静又专注地开着车,吕聪注意到方向盘在他的手里不停地转动着方向,车子随之右拐左转,这不禁让吕聪感到又神奇又羡慕。
售票员阿姨手里始终拿着一个棕色大皮包,吕聪刚上车时就不经意地看到了,吕聪猜测,那个皮包应该是用来收钱的,里边肯定装着不少钱,还有车票。此时她坐在副驾驶座上侧着身子和司机热闹地攀谈着,那个大皮包安然无恙地就放在她的修长的大腿上。
吕聪目不转睛地望着售票员阿姨和司机,她的位置距离她观察的对象很远。吕聪看着他们,售票员阿姨几乎不停地在说话,司机叔叔只是偶尔侧过头答一答话,既没有过多的兴致,也不显得十分冷淡。吕聪想,司机叔叔是不好意思一句话不说冷落那个阿姨吧,阿姨也真是的,司机叔叔要专心地开车好吗,怎么能老是和她聊天,她应该住嘴别打扰他。
可真实的情况并不按照吕聪的设想发展下去,售票员阿姨还是那副十分有兴致的样子,甚至说话声比刚才还要大,吕聪不禁有些讨厌她了。更让吕聪意想不到并且大失所望的是,她心目中原本高大的司机叔叔的谈兴竟然也渐渐被带动了起来,侧过头答话的频率越来越高,这同时又引起了吕聪的担心,担心万一司机叔叔侧过头聊天的空,和对面疾驶过来的某一辆汽车相撞了,那可怎么办,到时候这一车的人不就在劫难逃、随着车子一起滚下山崖车毁人亡了吗?
想到这,吕聪有一种站起来奔到司机叔叔和售票员阿姨面前立即制止他们继续说话的冲动。但吕聪还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反而比之前更加一动不敢动,一双眼睛紧张地盯着过往的车辆,又害怕地不敢看,又好奇地看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