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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一日一大早，杨广率王韶、裴矩、段达、赵才等部属，从长安出发，返回封地并州的治所晋阳。一行人马由南向北，出了玄武门，奉命前来送行的杨勇，已经率领东宫属臣李纲、刘行本等等候于此。
兄弟话别，免不了一番手足情深。好在杨勇和杨广都是志向高远的英雄男儿，对军国大事的寄怀，终究胜过卿卿我我的儿女情长。于是，杨广畅饮三杯热酒，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出了大兴城，驿道两旁的原野，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致。山色苍翠，稼穑葱茏，晴空瓦蓝，莽莽苍苍。纵然是艳阳当空，炎夏逼人，但对年轻体健、精力旺盛的杨广来说，经历了几个月紧张的南征作战，又在人群熙攘的京城呆了将近一个来月，此时的一切，都带给他久违的亲切感受。这种感觉，有鱼游大海的快意，也有雄鹰翱翔的激越，兼之杨广位高权重，功盖天下，心志高远，年轻气盛，于是心念一动，快马一鞭，将随从抛开，一骑狂奔而去。
王韶等人，追随杨广日久，熟知杨广心性，见他跑远，也不着急，仍旧不紧不慢前行。唯有赵才，年纪也轻，武艺超群，平日带领晋王卫队，负责保护杨广安全，此时见杨广去得远了，便驰马追了上去。
杨广一路策马狂奔，思绪也随之飞扬。
生于贵胄之家，给了杨广别人难以企及的人生起点。譬如十三岁被封为王，独镇一方，而且还是隋朝勃兴根基之地的并州；又如二十岁作为伐陈之战的最高统帅，并且被任命为太尉，达到作为人臣的最高点。这些都和他的出身，有着必然的因果关系。然后，出身也仅仅是个起点而已。同样出身的人，未必都能达到同样的人生高度，未必都能赢得同样美好的人生结局。被封为王，甚至被委任为南征最高统帅，更多是因为他是隋文帝杨坚之子，因此，功勋卓著的贺若弼、杨素、高颎等人，都不得不屈居在他之下；也无论是朝廷百官，还是普通士兵抑或百姓，都承认和认可这样的事实，但在心里未必都敬重杨广。但是，通过伐陈之战，因功被授予太尉之职，却令世人心悦诚服，由衷敬仰。他指挥作战时的大局观念，决断能力，使高颎等功勋老臣刮目相看；他进入建康之后礼待陈叔宝及陈朝文武大臣，心胸开阔，雍容大度，让更多的人感佩；除奸佞，封府库，奏请免江南租税等，不仅令江南百姓感恩戴德，也赢得了全天下的竞相赞誉。这样的结果，显然不是仅依靠高贵的出身能够实现的。更多的，除了家庭出身、天资过人，还在于远大志向支撑下日积月累积淀形成的才能和品格。
凭心而论，杨广这近半年的表现，堪称完美。这种完美的表现，不仅带给了他巨大的功勋荣耀，也带给了他至尊的权力地位，同时还带给了他崇高的声望影响。反过来，这一切又激发了他无限的骄傲自豪，和更高的目标追求。策马狂奔，任由猎猎风声掠过，杨广更加踌躇满志，豪情万丈。
倘若此次南征还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地方，或许只有那个小女孩特别的眼神了。
第一次，在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杨广从韩擒虎所部士兵的刀下救了小女孩一命。在所有正常人看来，杨广所为都是无可挑剔的。甚至是值得称道和赞誉的。但是，对那个被救的小女孩来说，也许并不这样。从小在皇宫深处生长的她，对外面世界的一切都浑然无知。她不知道有战争，不知道人会被别人杀死，她甚至不知道杀人会流血。因此，当那位士兵的鲜血飞溅到她的脸上时，她的神情是懵懂的，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即使是亲眼看到那位士兵的身子倒在地上，她也不知道那个士兵就那么死掉了，她更加不明白要是那个士兵不死，死掉的人就该是自己。她不明白是杨广救了自己一命，所以看杨广的眼神很纯真、很干净，干净得来全是惊愕。除了惊愕，还是惊愕。就连一丝感激的成分都没有。
小女孩对杨广感激的眼神，是在吴猛被杀、陈贞拉着她向杨广磕头谢恩的时候出现的。虽然她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但是她冰雪聪明，知书识礼，她看到了事发之后杨广义愤填膺的一脸正气；更何况她和姐姐陈贞一直感情很好，对陈贞格外敬重，就算仅仅凭借陈贞在吴猛怀里时挣扎哀叫，却对杨广感激涕零，她也随之对杨广有了懵懵懂懂的好感。
第二次和第一次相距只有一天多一点的时间，小女孩陈玉算是对国破家亡有了极为深刻的认识和体会。陈玉天资过人，不仅聪颖好学，读书过目成诵，才艺也是极佳，好音乐舞蹈。于是向姐姐陈贞学习弹琴，向嫂子张丽华学习舞蹈，和此二人关系皆非常要好。张丽华能够成为陈叔宝的宠妃，凭籍的不仅仅是美貌，还有她超凡的才艺。除了能够帮助陈叔宝决断国事，她的舞技压倒群芳，令陈叔宝痴迷。同时，由于出身低微，张丽华即使做了陈叔宝宠妃，性情也极为温婉随和，没有颐指气使的娇贵之气。不仅倾尽所有教授陈玉舞蹈，两人平日相处，也极为适意。
就在这一天多一点的时间里，陈玉原本清澈的眼睛，真真切切地看到那台精美的古琴被野蛮地砍毁，看到原本气质优雅的陈贞姐姐被凌辱时近乎歇斯底里的哀叫。也就是在这一天多的时间里，她两次亲眼目睹了死亡的场景，甚至是在心灵深处体会到了死亡的滋味。第一次，在那个士兵倒下的时候，她自己在死亡的边缘走了一遭，但是，由于过程来得太快，自己又身在其中，体会并不是那么准确和深入。第二次，她纯粹是个旁观者，反倒是更清醒，更冷静，看得更清楚。从施文庆，到沈客卿、阳慧朗、徐析、史暨慧，每一颗人头落地，她都看得清清楚楚。而每一颗人头落地，她的心都会像是被锥子刺了一下，剧痛无比。所以，轮到关系极好的张丽华时，她已经被剧痛折磨得近乎发狂，这才不顾一切地冲破禁卫防线！她不知道自己冲过来想要干什么，就奋不顾身地冲了过来。但是，这一次，不仅鲜血再一次飞溅到了她的脸上，有的甚至还进入了她的鼻腔，口腔。她不仅体会到了鲜血的温热，还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尝到了带着咸味的恶心味道。那一刻，她感觉有些眩晕，感觉恶心的想要呕吐，她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就要倒下。然而，凭着源自本能的意志力量，她终究没有让自己倒下。
那一刻，她看到了杨广的脸。原本俊逸潇洒、刚毅严正的一张脸，竟然扭曲变形、狰狞可怖了。
想到小女孩，想到小女孩紧盯着自己时怨毒的眼神，杨广的心总是禁不住剧烈地抽搐一下。于是，他放缓奔驰的脚步，任由赵才追了上来。
杨广和赵才一前一后在驿道上缓慢骑行，算是边走边等王韶等大队人马。虽然走得很慢，但他们彼此并不说话。因为赵才原本就是一个刚毅严肃的武将，平常就不太爱说话；而杨广呢，此际的心思，全在了那个小女孩的身上。
杨广依稀记得，即便遭遇惊天变化，小女孩的五官还是那么精致，面容还是那么姣好，尤其是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几分聪慧，几分灵秀，几分优雅，几分狡黠。这一切，似乎似曾相识。
杨广还依稀记得，望仙阁里那位年纪稍长的陈朝公主，叫小女孩为玉儿妹妹。
“玉儿妹妹！”杨广禁不住叫出声来。内心再次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还有被刺痛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