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驶出了城郊,人们都微微松了口气。这时,蒋奉楠在车上喃喃地说:“唉,爹妈这时在家里,也不知要怎样的伤心!”。
“放心吧,奉平回去会安慰他们的。”素贞说。
“等我们见到姑姑后,再让她去接爷爷奶奶。”翠翠人虽小,可说出的话含义并不浅。
“是的,等我们在长沙安顿下来了,一定想办法去接他们。”蒋奉楠接上了女儿的话。
一路上,也不知是几千几万人在行动。向东走的是军队,向西走的有列队而行的学生,有弃家而逃的难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因此,汽车在公路上行驶的速度就不能太快。
奉楠一家子坐的这辆客车,一路上又老是出毛病。这也难怪,由于连日来旅客——逃难者太多,车站用了汽车不停开、司机换班歇的办法,这辆本就破旧的车,哪能受得了这种罪?好在公路上来往的汽车多,车子一出毛病,其他往来的司机都能好心地停车拢来帮助修理。这样,这车一直开到下午,才仅仅走到六安城。
到六安,客人们下车买点心、买午饭的很多。蒋奉楠一家虽带有饼干,可看到路边客店中饭菜、面条一类热食,当然也下车去买些吃的。他挤入买面条的人丛中,买到两碗面,交给在人丛外等着的翠翠,让她端给还在车上的母子三人。司机也乘此时间忙着修检汽车。
到了下午,气温就更加低起来,雨中还夹上了砂雪。越素贞一家早上五点钟吃的饭,现在已是下午,吃起面来不能说是不快,但才吃得几口,面条就开始凉起来。
司机修检好汽车,自己再吃一顿饭,时间就又过去了两小时。别人不清楚他自己心里明白,照这样下去,今天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商城。要是老天不开恩,汽车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出了毛病,这几十号人就只得在雪地里过夜。于是司机就向大家提醒道:“今天可能得开夜车,请穿得单薄的旅客,及早做好在车上过夜的准备。”
事实上,司机的话也属多余,全车的旅客有谁没做这方面的准备?大家一心只望汽车莫出毛病,能一直开下去,至于在什么地方黑,或在什么地方过夜,是不去在乎的。车照样开动了,只是雪雨更大,风也更加狂了。
一路上,翠翠老是看着车窗外,想能看到学校步行的大队伍。她在六安道旁饭店问过店老板,可是,因为各地师生从这里过的人太多了,老板根本分不清哪些师生是哪个学校的。不过,翠翠自己清楚,一定可以在这个路段遇上走在后面的本校师生。果然,不到半个钟头,她就看到了他们,只是都是些高年级的同学,初中部的同学一个也没看到,想是被沿途负责接送的车辆提前接走了。寒风照样一个劲地刮,雨夹砂雪却已变成了雪花,随风胡乱地卷下地来。真见鬼,汽车此时又熄了火,司机不得不再次下车修理起来。
“妈妈,那儿有个人躺在地上,不冷吗?”在母亲怀里睡醒过来的莲儿指着车窗外发问。窗外公路排水沟的那一边倒着一个人,远一点的田地里还躺着两个。越素贞赶紧把女儿的脸掰了过来,说:“他们走累了,休息一下。”
“他们死了吗?”小勇从父亲腿上立了起来,可怜兮兮地问。可是,谁也没回答他。妹妹己把脸埋进了母亲怀里。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儿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汽车前面坐位上,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唱起了流亡曲。一时间,车厢里的人都静了下来。不久,又听得几个人在小声伴着姑娘唱,还听得有人在低低抽泣。
对于这首流亡曲,翠翠早在学校就听人唱过,自己也能哼几句,只是以前没留心,歌词记不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又听到这支歌,感触比以往就大多了。她禁不住泪水直流,口中也跟着别人轻轻地哼起来。
还好,汽车又发动起来了,它载着这些流亡者行驶在茫茫的风雪之夜,天黑了好一阵,才开到安徽与河南的交界处史河。在这里,司机把车停在路旁,然后招呼大家说:车子不能再行驶了,希望大家就近找旅店歇息,他自己去打电话,要求商城车站派车来接大家,这辆车实在是应该停下来整修一下了,不然,将会出大问题。这里距商城少说还有八九十里,风雪又大,天又黑,即使是壮年男子要想再往前步行,也是很成问题的。大家下了车,纷纷去找投宿地。蒋奉楠吩咐妻儿们坐在车上不要下来,自己也同别人一道,去找住宿的地方。
公路边的人家并不少,就是找不到住宿的地方,因为连那些破壁小户也住满了人,更不必说客店及屋舍好的人家。这些屋里的逃难人,有被子的当然蜷在被窝里——哪怕是几人共一床被;没被子的就在堂前燃起一堆火,围着火堆打盹;更多的人是大家挤成一堆,靠相互间的体温来暖和身体。蒋奉楠见公路边的人家已住满了人,就同一些人向离公路远一点的人家走去。风雪吹打着他们的脸,地面已见一层白,可他们顾不了这些,找了一家不成就再找一家。这样,他们来到一户装修严整一点的住户门前,看到里面有光亮,就敲起门来。
开门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昏暗的烛光里,只见他穿着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灰军装。这人的音容笑貌奉楠很熟悉,他正是自己高中时的同窗好友刘鹏飞。
“是奉楠,你怎会来到这里?”鹏飞讶然问。
“汽车抛锚了,不得不停下来,没想到你们已走到了这里。能找到睡觉的地方吗?我一家子都还在车上呢。”
“这就难了。你看,主人一家子挤在一间房,其余房间都让了出来,还是扎得满满的。”刘鹏飞向众人扫了一眼对蒋奉楠说。大家向里看去,堂屋稻草满铺,处处睡人,要想插脚往里走,也见十分困难。不过,这里与别的地方不同,睡的都是师生,铺位排列得紧凑而不混乱。师生们自己都有背包,打开来,两人合一起,一盖一垫,睡得正香。
“你们究竟分几批走,怎么这里也住着学生?”蒋奉楠疑惑地问,“好像在我们后面还有不少呢。”
“那些大多是别校的师生,我们在后面的已经不多了。我校有汽车接送,那些弱小的已到了信阳,正赶火车去汉口呢。走在后面的都是身体强壮的同学,他们一直没车坐,只好落在后面了。”
“这么说,沿途都有学生了?”一个逃难者插问。
“是的,仅我校在后面的师生都还有六十多人。因为不再有车接送了,我们才在这里等待他们,准备改道一起走去麻城的山道。”
“你们车呢?”
“国军集结准备增援徐州,把车都征去了,我们没必要再走公路,步行去麻城后,再找船过江。这样路程近得多。”
“要真能把鬼子阻住就好了。”另一逃难者说。
“是啊,只要国人团结一心,中国还是有希望的……”
“唉,今晚只好让他们母子几人在车上过夜了。”蒋奉楠十分懊丧地说。
“怎么,伯父母没一起来吗?”
“唉,要是他们一起来,今晚这场合就更难办了。我与素贞只带孩子们走。”
“这样吧,里面房住着女生,我去看看那里是否可以再躺一两个人。”刘鹏飞说着,打开了手电,一脚一脚地在躺着的人体间探试,摸索到了堂屋右侧的房门。
大门外,其他逃难者走开了,只蒋奉楠还缩着身子站立着等消息。风雪正大着,他又把脖子上的围巾紧了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