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成丰这年二十二岁,弟弟刘成喜十八岁,隔房伯父虽是大财主,他们自己却是穷人的命。刘成丰十六岁那年,父母相继去逝,就给他们留下一栋小茅屋,其他什么也没得。兄弟俩只好给人打短工,相依为命,苦度岁月。穷人和穷人之间,总是要亲近些,平时他们和她,虽没论及婚嫁,却是谈得比较拢的。两弟兄一样的勤劳,一样的乐于助人,只是老大显得老实不多话,老二倒是精灵爱说些。往常,不用说她从来没考虑过对他们究竟如何取舍,就是将来是否要嫁给他们其中一个,也都从来没想过这些。现在不同了,现在已到了决定自己终生大事的关键时刻,是她必须立时做出选择的时候。她想了一阵,转首向远处的弟弟叫到:“小狗子,你过来!”弟弟便怯生生地向她走来。
“你干吗老跟着我?”
“爹妈叫的。”
“你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嗯。”
“哥哥他们怎么说?”
“他们也不乐意,只是不愿跟爹妈说。”
“好,你帮我个忙,天黑之前,不用回去!”
“要是爹妈找来了呢?”
“你就说我同村里的姐妹商量去了,带他们到她们各家去找。”说着,她站了起来。
“姐,你要到哪里去啊?”
“你不用管。”她起步就走。
“姐,你可不能做傻事啊!”
听了弟弟的话,她停了下来说:“放心吧,姐不会寻短见。”停了停就又说,“记住我的话了?”
“记住了。”
她又起步走了,可还没走上几步,转首望了自家茅房一眼,总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就又停了下来。不久,她鼻腔猛地一酸,身子突地打了个寒噤,就转身狂奔起来。
她闯进刘家茅舍,见刘成丰兄弟俩正在办吃,便大声说:“你们谁要我,现在就跟我走!”
听了她这没头没脑的话,兄弟俩先是一呆,紧接着就沉静了下来。
“怎么,你们不要……?”
刘成喜终于有了反应。他从灶边站起身,对两人看了一眼,就不声不响地走向里屋。一会儿,他走出里屋,手中提着一个用衣衫捆扎的小包,对刘成丰说:“哥,给你。带她走吧!”
“你……”刘成丰还在犹豫。
“天见黑了,没时间了。我留下应付他们。”
她顺手接过刘成喜手上的包,也期盼地对刘成丰说:“要走快走,我爹幸许已到路上来了。”说着,自己站到了门外。
“快走!”刘成喜拉过兄长,把他向门外推去。二人就急匆匆地投入了夜幕。
头几年,她与刘成丰在外给人做杂活临工,觉得日子还是好过的。可自从怀上了兰香,别人便不在欢迎他们上门做工了。眼见她即将分娩,而又没得地方做工挣钱,急得刘成丰得上了肚子痛的毛病。正当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真是苍天有眼,沿江道路头的两个孤老收留了他们,并就着同姓,干脆认刘成丰做了儿子。从此,两人又负起了为老人养老送终的责任。由于过度劳累,刘成丰的病日趋严重,到兰香十多岁时,他不得不同妻子调了一个位置:她出门给人帮工,他在家主持家务。
八年前,她在张氏布庄巧遇家乡人。听说自己出走还没有多久,大哥便借机出门寻找妹子,一去了无音讯。没几年,父母又相继逝去。好在二哥在成喜和小弟的帮助下,已成家当了父亲。但好景不长,二哥不久前病死,二嫂离家出走,将一儿一女留给了成喜和小弟……
听到这些消息,她恨不得长上翅膀立刻飞回家乡去,而当时这里的两个老人正在病中,她可不能这么没有良心。前两年两老逝去之后,他们正想成行,却又摊上了照顾妞妞和晶晶的事情。只是得了一笔钱,经济生活比原来强多了,刘成丰的病也有转机。没想到,现在又受到了刘成丰搭上性命的打击……
“要是二叔和小舅他们还在就好了。”听了母亲的述说,刘兰香感慨地说。
“这——我也拿不准,谁知道现在怎么样呢?不管怎么样,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吧!”刘妈这后一句话,可是向着张家伟说的。
“现在什么也不用说了,走,一定得走。”张家伟接过话来,“他们在,我们走;他们不在,我们也走。换一个新的环境,我不信我们的事情就不会有个新的起色。”说着,他又干了一杯酒。
“这话说对了!”越素贞称赞道,“这杯酒算是你真正喝了‘辞愁酒’了。想想我们这一家子,千里迢迢来投奔你们,路途中不小心丢了勇儿;来到长沙又没了他红梅姑妈;而你又坐了牢;等你出来了,现在却要分手;眼见长沙呆不住了,又要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前途怎么样,谁也不知道。这些如果要去愁,那我们早就愁死了。我们怎么样?还不是像你刚才那样,想一下新环境,想一下新起色。”说到这里,她眼里也饱含了泪,站起身,举起酒杯接着说,“‘辞愁酒’,这名称中到底有个‘愁’字,现在我就把它改一改,叫做‘迎新酒’,祝你们一家在新环境里事业有成。”停了停,她看了一眼刘兰香隆起的腹部又说,“还祝你们不久迎来新宝宝。来,我们大家干一杯。兰香我们不强求,大妈要干!”
“她大嫂说得实在是太好了。来,我同你们干。”刘妈站起来,举起杯说。
“好是好,可兰香不喝却不行,”蒋奉楠也站起来,举杯展颜道,“新宝宝面世时,我们肯定到不了边,这‘迎新酒’可以算是我们代以后喝的喜酒,怎么样?”
“行,行!”张家伟给坐在自己左侧的兰香上了一杯酒,让她也站了起来。五个大人都同时干了一杯……
已是黄昏,两家人都来到了乱坟岗上。既近秋时,晚风稍带凉意。荒草在微风中瑟索,老鸦于高枝上凄啼。暮色中的乱坟岗,一切都带着阴沧之气。刘成丰的墓,就处在两个老的合葬墓右边;蒋红梅的墓则葬在两座坟的左前方。大家把供品置于合葬墓前祭拜之后,又分头去给刘成丰和蒋红梅烧香化纸。
刘成丰墓前,越素贞照看着跪地哭泣的刘兰香,一边焚烧纸钱,一边轻声劝导着她。此刻,刘兰香已是悲痛万分,散乱的鬓发遮不住满面泪水。她一边烧纸一边抽泣,反反复复地说:“爹,女儿给您送钱了。”别的话竟一句也说不出来。而刘妈到底是老年人,虽在悲痛之中,却能哽咽着多说几句:“她爹,我们明天……明天就要回去了,你就和蒋姑娘暂时……暂时到这里……等……等我们回去安置好了……再来接你们……我们都好,不要你挂……挂念……”目睹这母女俩的情状,越素贞也帮着腔说:“刘大叔,张声楚这畜牲已完蛋了,家伟他们已给你老人家报了仇了。你要好好安息,保佑后人不再遭难……”
蒋红梅墓前,张家伟和蒋奉楠蹲在一侧为她烧香化纸,四个孩子则齐齐跪在墓前祈祷。不久,妞妞就成了泪人,不论翠翠怎么劝说,她仍是“妈啊妈”的一个劲地嚎啕。不太懂事的晶晶和莲莲,怔怔地望了她们一会,也就不声不响地垂下头去。张家伟一边烧纸,一边含泪说:“红梅,明天我们就要离开长沙了,你就在这里暂且安息,待今后孩子长大了,我们再一起来接你……”蒋奉楠也沉重地说:“红梅,你就放心吧,两个孩子都很好,兰香母女对他们都不错,什么也不用挂念……”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蒋奉楠见刘兰香和妞妞各自还在坟前伤心流泪,就大声说到:“行了,你们的心已尽到了。再不回去,兴许就看不见路了。若是有孝心,以后再来祭拜吧!”听到丈夫的话后,越素贞也催促大家离去。于是,他们就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坟地。一阵风来,墓前的纸灰便随风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