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坐定后,蒋奉楠伸手招呼靠在刘兰香身边的晶儿上前说话,可晶儿眼睛瞅着他,就是不愿动。
“这是你大舅,姐姐都认得,你么子不认得呢?”刘妈也向晶儿打招呼,接着又说,“唉,想来这两个伢子也怪可怜的,个样小,就没了娘;当爹的又坐了大牢,唉,真是的!好在有我们兰香,要不,我真不晓得何子搞哩。”
听了刘妈的话,蒋奉楠夫妇便连声向他们一家三口表示感谢。慢慢地,话题就拉到了蒋红梅的死来。说这件事时,刘妈本想隐去有关大洋的事,但蒋奉楠告诉她自己已到过监狱探望了张家伟,主要事情都清楚,只是不知妹妹自焚的细节,希望刘妈不要有所隐瞒,把真实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听了蒋奉楠的话后,她就实实在在地讲述了蒋红梅自焚的经过。
去年正月初三,蒋红梅很早就回到长沙自家布庄。这时,为其看家的刘妈一家三口正关着大门吃早饭,忽见女主人寒着脸独自一人回来,大家就猜到了,一定是发生了不平常的事,可是谁都不敢问询,只是细心地为她准备着洗漱用品及早点。从浴室出来的蒋红梅并不急于吃东西,开口就打发他们三人回家,说是她自己回来照顾家里,用不着他仨做什么了。刘成丰一家三口,全都知道女主人的脾气:为人正义,泼辣尖锐,律己虽严,待人欠宽。听到她的吩咐后,他们相互递了一下眼色,便告辞出了门。走了没多远,平时善解人意,心直口快的刘妈,老是觉得这事透着蹊跷,自己怎么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呢?要真出了点什么事,老板回来自己又怎么交代?于是,刘妈让刘成丰父女先回去,自己又回头到了布庄,恰好遇上蒋红梅提着皮箱准备锁门外出,就依着她平时高兴别人对她的称呼叫道:“姑娘要上哪儿去?还是让我留下吧。这么大栋房子,让你一个人在这里,我实在放不下心。”
蒋红梅听了刘妈的话,并不抬眼看她,停下锁门的手,默想了一下说:“好吧!你早办点晚饭,做几个菜,我出去办点事,一会儿就回来。”说完,随手推开门让刘妈进去,自己却提着皮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足足三个时辰,早就办好晚饭的刘妈,左等右等不见蒋红梅回来,实在按耐不住,就打开店门去街道张望,终于看见女主人坐着人力车回来了。她发觉蒋红梅下车时提皮箱吃力,就上前帮忙,才知道皮箱足有二十几斤重。皮箱提进蒋红梅房里后,她招呼女主人吃晚饭,可蒋红梅却又打发她出去,说是自己要休息一下。没有办法,刘妈只好走出房门,随手把门带上,站在门外等待。不知又过了多久,房内隐隐转来抽泣声,刘妈抬手想推门进去,突又觉得不妥,于是只得在门外干着急。
终于,蒋红梅自己开门出来了。没等她开口,刘妈就急忙带笑道:“晚饭早就准备好了,再不吃,只怕又要重新做了。”
“好吧,今天应该喝点酒。”蒋红梅笑了笑说,可她那红红的眼眶,表明心里并不轻松。
“是啰,是啰,大年大节,没得酒喝,这怎么得行唦。”刘妈也故作轻松地笑着说,急忙去把锅中热着的菜端来摆在桌上。
两人进餐时,刘妈见蒋红梅不断喝酒,很少吃菜,就劝她多挟菜吃。可她并不理会,只是猛喝闷酒,喝着喝着,竟“呜”地一下哭出声来。这就给了刘妈询问原由的机会:“我晓得姑娘心里不好受,有么事说出来,是这样子怎么行?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些。”
“我两年没回去了,这次回去,没想到会被我爹骂了一顿。”
“这怎么要骂你呢?”
“他,他说我不孝敬他。”说到这里,蒋红梅又哭了起来。
听到这里,刘妈心里暗觉好笑,原来是这么件小事,哪值得这么伤心呢?于是她顿觉心里轻松起来,含笑说道:“这打什么紧,可能是他老人家长期不见你,心里想得难受了。如今见你了,总要讲几句的,莫要难过唦。老话不是讲,打是亲,骂是爱吗?”
对刘妈的劝说,蒋红梅虽然仍是不理会,但必定控制了哭泣,停了一会,她抬起头来深深地注视着刘妈,神情庄重地说,“刘妈,我想托你老给我办件事。”
“么事?只要是我能办的。”
蒋红梅站起身,领着刘妈向她房里走去,边走边深情地说:“这些年,得你全家帮助,我们生意做得很好,我想感谢你们,就是不知道怎么谢……”走到房内后,她指着放于桌上的皮箱又说,“这个东西我就送给你,求你替我保存的东西也在里面,你拿回去就知道了。路上千万莫打开,不要让别人看见。”
听得女主人又要打发自己回家,刘妈一下子又懵了,她实在猜不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把话题引向一边:“张先生他,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他大约明天也就到了。他回来,你也不要告诉他,东西是我送给你的,与他没关系。”
“这,他,你……”
蒋红梅见刘妈还在婆婆妈妈的,就带笑安慰她说:“你放心去吧,不会有问题的。你把东西拿回家藏好后,如果还有什么麻烦,明天回来,我自然会告诉你怎么办。”
听蒋红梅让她明天回来说,刘妈就不再想别的什么事,一心只想到怎样把女主人托付自己办的这件事办好。她找来背篓,将皮箱放进去,上面又盖上杂物伪装起来,这样背到门口,本欲回头再向蒋红梅嘱咐几句,可禁不住她的一再催促,只得背着皮箱满腹疑虑地向家里走去。
目送刘妈远去的蒋红梅,回身关上大门,又来到自己房间静坐于书桌旁。这时,她觉得喝了酒后的头脑特别清晰:“你在外面穷得要讨饭?大年大节的却空脚甩手地回来,也不想想侄儿男女、老父老母会怎样的失望,是不是如今都不兴讲孝道了?”这是老父沉着脸的指责;“你嫁到我们张家,就是我们张家的人,哪有胳膊往外弯的?还敢同公公婆婆顶嘴,哪有这样当媳妇的?真是没见过!”这是婆婆在怒吼;“嘿嘿!哼哼!”这是小叔子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冷笑;“爸……爸……”这是一对儿女眼见大人的吵闹,依进其父怀中猫一样的轻吟;“咳……咳……”这是拥着儿女的丈夫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眼看着妻子受委屈,狗屁不放一个,熊样地干咳……她想着想着,越想越伤心,先是无声流泪,后是伏案痛哭,直到哭声沙哑得不再听得清……
蒋红梅在书案上伏了好一阵,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头发散乱,目光痴呆,面色苍白。“是我的——是我的——都是我的——”她喃喃自语地站起身,想离开座椅。不知是精神颓委得没了一点力气,还是肚中的烈酒在起作用,她身子摇晃了几下,竟然站立不稳,又跌坐在椅子上痴说着“是我的”。这样,又过了一会儿,蒋红梅努力地摆了摆头,两手使劲地在鬓角抓了几把,猛地站了起来,踉跄着飘飘忽忽地去了店堂。
来到店堂,她口里仍说着:“是我的,谁也别想拿!”手却已打开了所有的货柜,把各种各样的布匹,统统搬在堂中码成一个圈形,然后浇上煤油,自己坐进了布圈内。在布圈中的她,还是痴坐默念了许久,这才把火柴划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