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一片寂静，无边黑暗。
这不是一片天地，这是一处洞穴。
尊老洞。
洞中有一百二十山古籍，寻常人穷尽一生数十年，恐怕也无法阅尽其万分之一。
所以更多的人只有望而却步，连一本古籍也不愿拿起。
而此时此刻，这黑暗的书山中一盏微弱的孤灯从远处而来，灯下是一个略显清瘦的少年，面色苍白，似乎常年没有接触过阳光，他的眸光很亮，很清澈，但更仔细地看去，他眼光之中埋藏的，更多的是无法言明的沧桑之感。
楚忘将古灯放在身旁，找到上次还未阅完的古籍，重新阅读起来。
“上有三合，三合不尽，是为天理。”
“三合尽，则天理无，是为崩。”
“崩之极，则修己身，以承三合，是为圣。”
……
随着楚忘目光所及，一道道轻声低语从口中渐渐吐露出来。
这些古籍言词生涩晦暗，大多古语早已经失传，其中还有很多独创的字形句式，变得更加难以阅读。
不过对于楚忘来说，很多年的翻阅，让楚忘渐渐熟悉了这些古籍。虽然熟悉，也仅仅限于阅读而已，其书籍中的深意，自然难以理解。
寂静黑暗之中，阅读声变得清亮悦耳，其书中的道和理，似乎由另一种方式呈现出来，让人感到奇异。
不过楚忘并不在意，他阅读这些书籍的目的，最主要的，还是用来打发这不知尽头的时光。
自大破灭以来，天地崩塌，时间错乱，已经很少有人能够正常的度过一生。
大多数人正值壮年，就沾染破灭，弹指红颜老去，再一指，就已经化为累累白骨。
岁月之中的破灭之力，何其强大。
然而唯有楚忘，独守尊老洞之中，躲过了这些灾难。
他生来就在尊老洞之中，不曾见过外面的世界，只是脑海之中，偶尔有一些残碎的记忆，让他能够稍微理解这个世界。
楚忘一边这样思索着，一边阅读手中的古籍，一心二用。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响起一丝声音，楚忘没有惊疑，只是淡然地朝着响动的方向看去。
在一阵响动之中，一处黑暗中的古籍渐渐抖落，楚忘高举古灯，才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艰难地从中爬了出来，面色苍老，眼眶深凹，浑浊的双眼向楚忘看了过来，露出斑驳的牙齿嘿嘿一笑。
“我观你在此二十余年，并未产生一丝不耐的情绪，如此心性，我从未所见，我此刻出来，想知你是何人？”
楚忘侧头看去，这老人渐渐走来，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似乎虚弱至极。
“你是谁？”楚忘见老人渐渐走来，直接问道。
老人似乎回忆了一下，才缓缓道：“恒阳宗，李双易。”
这大概是楚忘第一次见到人，一时间不知从何问起，只是站起身来，让出一个位置，示意老人坐下。
“你又是什么人？”老人坐下之后，直接抬头看向他，也颇为直接。
“我不知道。”
老人听见这个回答之后，略微思索之后，也就释然了，他对着楚忘道：“漫长岁月滚滚而过，没有什么能够长存，记忆忘了也是正常的，或许很多年后，我也记不清我是谁了。”
老人在此看了楚忘一眼，楚忘面孔清秀，身体虽然消瘦，但不像他一样显得苍老干枯，只是微微有些疑惑而已。
“虽然你面孔清秀，但看得出来，你比我来尊老洞的时间要久远地多，看你的模样，可能你未曾沾染破灭之力，就已经进入这尊老洞之中了。”
楚忘静静听着，见老人说完，他才插话道：“这尊老洞，是什么？”
李双易摇摇头，看来面前的这个人，将所有的事情都淡忘了，也罢，安静了六十多年，也实在受不了这无穷无尽的寂寥了。
“这尊老洞外面，乃是太荒古地，相传大破灭之时，太荒古地并未受到波及，人族几千宗门皆留有宗门遗族在此，不过太荒古地虽然躲过了大破灭，可大破灭扰乱了岁月，留存的人族不断在岁月中逝去，在我那个时候，已经只留下了六门残宗，如今几十年已过，也不知还有几门几宗。”
楚忘略一思索，就稍微有些明朗了：“凡是沾染破灭之人，都会来尊老洞中躲避岁月侵袭，你也是因此进来的。”
老人摇摇头：“没那没简单，尊老洞在太荒古地之中，一般人避之不及，只有当世的少数天骄，才能够步入太荒古地，踏入尊老洞之中，不踏入太荒古地，也就不知晓尊老洞的存在。
楚忘站起身来，朝着四周望去，老人的话语简单明了，他已经理解。如果事实真如老人所言，那尊老洞中，就不止他和老人两个人。
“他们不动，你是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的，能到这里的，都是换骨开窍之境，而唯独你，我并没见你有什么修行。”
楚忘转过头来，疑惑地皱了皱眉：“什么是修行？”
老人不知是觉得好笑，还是其它什么，干咳了两声，有些喘不上气来。
“天地之间有灵气存在，牵引灵气淬炼己身，就是修行。”讲到这里，老人也站起身来，“修行之道，变化万千，这尊老洞中的修行之法，就何止千万，修行之法有优劣之分，个人天资亦有强弱之别，造就修行境界不同，境界之别便是实力之差。”
枯瘦老人抬起头，看向四周，在他的感知之中，自然发现周围不少和他一样的老者，他叹了一口气：“不过在如今天地，任你何等天骄人杰，也敌不过破灭二字。”
楚忘听得入神，他虽然读古籍万千，但是不能理解，如今听老人一点拨，以前看过的古籍渐渐在脑中浮现，竟然有很多地方已然明了。
“听你如此说道，修士修行，便是为了这境界，实力。”楚忘对着老人问道
虽然楚忘只是问了短短一句，却让这枯瘦老人沉默太久，直到很久之后，老人微微叹息一声：“以前我以为修行是为了长存于世，可如今真正长存于世，才明白修行的真意，修行，便是不安本分，不惧逆境，不断突破自我，造就身心强大，重要的不是最终的境界，而是在修行之中，实现存在于世间的价值。”
这一番话，让未经人世的楚忘微微动容，不禁有些心情澎湃。
无尽岁月的淡然，似乎在这一瞬间崩塌开来，他心中似乎有一颗早已埋下的种子，在一瞬间的狂风骤雨之后，开始茁壮成长。
在黑暗之中，楚忘并没有说话了，只是自然地盘膝而坐，心境空明。
修行，是一种本能，一种天地万物的本能。
山石草木，飞禽走兽，皆在修行，只是修行之法不同，相互之间难以感知。
若是修行长久，山石草木也能开口说话。
而楚忘此时此刻，便开始他的第一次修行，虽然尊老洞中毫无灵气，但这一切并不重要。
正如老人所言，修行，乃是不安本分，不惧逆境，突破自我，而楚忘此时做的，便是不安本分。
这无穷无尽的寂寥时光，在楚忘盘膝坐下的一刻，彻底地消散了。
枯瘦老人看着楚忘的动作，自然很清楚，他没有打搅，只是轻轻退后，生怕打扰了楚忘。
老人退回自己刚出来的地方，静静躺下，将几本古籍随意地盖在自己身上，准备再次沉沉睡去，只是这一次，他怎么也睡不着了。
不知不觉，老人下意识地拿起身边的一本古籍，学着最开始楚忘的样子，开始阅读起来。
尽管他一个字也不认识。
就这样不断翻阅着，老人嘴角自然地露出一丝微笑，一道轻声低语渐渐吐露而出。
“门前老树发新芽，梦里枯木又开花。”
又是许久之后，楚忘睁开双眼，与原先略显淡然的眼神比起来，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丝精光。
还未等老人发觉他已经睁开眼，楚忘便开口说道：“我要出去。”
随着楚忘这一道坚定的声音落下，整个尊老洞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这是楚忘第一次感觉，在自己周围的这方寸之地，竟然有着这么多自己不能知晓的事物，不能知晓的众人。
于是他再次坚定地说道：“我要离开这尊老洞。”
“原来我不知道我为何而进来，但是我现在知道，我为何要出去了。”
周围只是持续有响动的声音，并没有什么人答话，就连原来那个枯瘦老人，也只是静静看向楚忘。
“我要修行。”
黑暗中有些轻笑声传来，楚忘自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不过并无关系。
他环顾四周，不知从哪个方向才能够出去。
“谁能够告诉我从何处能够出去。”楚忘对着四周的人群说道。
周围一片安静，唯有一道声音从很远的角落中传来，这声音有些沙哑刺耳，但是极其有穿透力，似乎能让整个尊老洞中的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脱胎不成，换骨无望，冒然出去，只会沾染破灭，变成和我等一样，生不生，死不死，这尊老洞虽然死寂，毫无灵气，不能修行，但却能够长存，”
楚忘没有对这话产生情绪，他没有经历人世间，不明白话中的嘲讽之意，他对着那道声音的方向问去，“我意已定，能否告知如何能够出去。”
那道声音嗤笑一声，“尊老洞自成一方世界，没有寻常路能够出去，唯有开窍之境的修士，能够施展灵气，从此处离去。
楚忘理解其中意思，不免有些失望。
此刻旁边的枯瘦老人，放下手中的古籍，朝着楚忘淡淡说道：“我带你出去吧。”
楚忘略微惊讶道：“你已经身染破灭，出去难以承受破灭之力，只怕会泯灭，你为什么会随我出去。”
枯瘦老人抬起头来，反问一句：“你为何出去？”
“为了修行，超脱自我。”楚忘神色坚定地答道。
老人淡然一笑，缓缓而语。
“我出去，是为了超脱生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