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瞧着正当空的日头,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中想着莫不是今日昴日星君已算准了江疑赶去大荒西经,才当值当得这般勤快?江疑也真是不顾念着符惕山的花花草草,离开前连一朵云也不肯布上天。
被晒得狠了,不由想起我还是刚冒出新芽的杏树时,总有个人来青丘照顾于我,那已经是两千年前的事情了。
彼时我灵识尚未觉醒,混沌之中只觉得那人每日都会带来一杯无根水,用树枝蘸了洒在我身上。兴许是因了那风雨无阻的每日一杯无根水,我才会未修人形,先修五感。但无根水喝得虽多,终归还是不可逆天理修行,五百年里,我只修出了听感。
我只记得他每日都坐在我身旁与我说话,天上落下一块石头在青丘东边,西边的荷塘中又长出一季新藕,青丘旁的符惕山上又飘来许多云。我虽听得见这些琐事,却无法回应,那人始终锲而不舍。日头正烈时,他便一手举着荷叶为我遮阳,一手取了芭蕉叶为我扇风取凉,待云掩住日头方停下。风大雨大时,他便取来一把西边荷塘中的荷叶伞站在我身旁,待风停雨歇才举步离去。
我听见他的汗水自额上落下,亦听得雨点拍在他的衣袂上,却无法开口让他好生歇息。
那时青丘寂寞清冷,除了他的声音之外,我最爱听的便是雨声。大大小小的雨声,快快慢慢的雨声,雨声再好听,终及不上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像江疑喝醉时布出的大片云朵一般温软,不知过了几百年,我慢慢长大,伸展出了枝丫与叶子。他开心时,我便晃晃树身,抖几朵杏花落给他看,若是逢上了结出杏子的时节,我便将杏子长得最好的枝头伸到他面前,他却不忍摘下。他沮丧时……他似乎永远都笑眯眯的,不曾沮丧。我虽看不见,却能听见他话语中的欢愉。
直到一千五百年前,他在我身旁坐了三天三夜之久,日头落了又升,升了又落,他手中的荷叶伞举了又放,放了又举。我以为他也要与我一般化作杏树了,他终于开口:“世人都道他无情,你怕是也怨着他的,又有谁能料得……”
话未说完,一声叹息自他口中漫出,漫进满天的云雾,漫进五百年的悠长岁月,漫进我的心口。
第二日,我在一阵风雨中化为人形,可视万物,他却再也不曾出现了。自那日之后,也不再有人于烈日风雨之中为我撑起伞来。
我坐在青丘的大石上,守着自己的真身,又等了一百年。我片刻不离半步,以风露霜雪为食,生怕他再来时,我会错过。久等不来,我便亲手摘下自己的一颗果实,种在真身左右,盼着他会再来照料刚冒出芽的杏树。
后来江疑布云少了,我便寻到符惕山来。偶将这段往事说给江疑听时,江疑笑道:“可你连他的面都未见过。”
“你的声音,与他的声音并无二致。”
我盯着他半晌,他自顾自地举着酒葫芦笑,没有半分回忆之中那人的模样。我只得收回目光,压下心头几欲喷薄而出的心事。这又是另一段心事了,那人的声音我听了五百年,绝不会记错。但江疑不认,我便只好在符惕山住下。
手上一阵刺痛,我回过神来,毕方正欲低头继续啄我的手。我将手一手,委屈道:“我总算相信你是凶兽了。”
毕方站得端正,伸直脖颈,静静看着我。我缩了缩脖子,这许多年来我别的未学会,它生气的模样我还是熟悉的。
“您老威武,一定是我走神了未注意到您,下回一定注意。”我点头哈腰地笑着。
这一套虽然谄媚,于毕方却是十分受用的。它脖颈一偏,示意我进屋中。
一踏入屋里,便见狐狸正为那满身血污的人策脉,他将手搭在那人腕上,正闭眼蹙眉。
我仔细瞧着他,不敢出口打扰。若不是早识得江疑在先,恐怕我也会为狐狸的美貌所倾倒。他一头乌发打理得极好,悬垂在肩上如同青丘西市里上好的锦缎,日光一照便闪着微微玄光,看得人心神荡漾。那对眉毛却说不上是柳眉还是剑眉,似乎再柔一分便是柳眉,再英一分便是剑眉,生得却是再好不过了,不愧于狐族的天生媚态。
我还未仔细瞧到他的眼睛,他便倏地睁开眼,盯着我笑开了:“小九儿却是在偷看我?”
我被抓个正着,硬着头皮侧开脸,问道:“这人怎么样了?”
“倒是无大碍的,守山的异兽未免太狠了些,”说着,他瞅了毕方一眼,他自是知道这些守山异兽是由毕方领着的,“只是气息不稳,取来玉茈草与他服下便可。”
毕方抖了抖脖颈上的羽毛,隐去身形。
我抚掌一笑:“青丘不正盛产这玉茈草么,你去取来不正好?”
他的手猛然从床上那人的手腕上收回,扶上自己的额头,哀嚎道:“哎哟,不知怎地突然头疼了,定是幼时还是狐狸身时被人揪了耳朵落下这旧疾……”
我瞪着他,却实在无计可施,只因他口中那揪他耳朵的人便是我。
我按下他话头:“我去便是。”
他扶着额头的话滑至唇边,笑起时一双杏目是真漂亮,一时仿佛是个慑人魂魄的无底洞,一时又似乎盛满了十丈软红之中所有的风情。都说薄唇最是无情,他那对殷红如血的唇笑起来只是浅浅勾起,浸了满满的烟火气,让人觉得心中甚暖。
这般相貌,这般性情,也无怪乎青丘大大小小的女妖怪都会宠他溺他。思及青丘那一众女妖,扶额的倒换做是我了,我撇嘴道:“我反悔了,不去。”
此去青丘不远,即便不捏诀招云,半日光景也能往返一趟,让我愁的却是青丘的那些女妖。前些年我与狐狸去了几趟,她们从未给过我好脸色看。我估摸着她们若不是看在狐狸的情面上,青丘一地我是一步都踏不进的。每每到了这种时刻,我才会后悔自己未有勤奋修炼,那青丘好歹也算我的家乡,若我一直待在那处,资历也能算得是最老的了,如今却不甚受小妖待见。若我这些年来修为能精进一星半点,也不至如此。
狐狸身子轻飘飘地落到床头,他趴在床上对着那昏迷不醒地人说:“小兄弟呀小兄弟,你若是死了,可千万要记得你面前这姑娘的模样啊,都是她害得你魂归黄泉……”
我冷冷看着他,闭嘴不言。
他终于正色道:“小九儿,说你不聪明你还不认,若是这人病情恶化了,你会治么?”
我想了一会儿,确定其中无甚陷阱,方谨慎地摇摇头。
他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伸出一只手来敲我的头,另一只手还挽了挽身上红袍的下摆:“那不正是了?你不会治,毕方也不会治,自然需要我这大夫守在他身旁,你说,我还如何分身回青丘去取玉茈草?”
我细细一想,果真有理,便点头应下。狐狸欣慰地笑了笑。
虽说不必御云便可去青丘,总算狐狸也还有些良心,捏诀招来一朵云。
他伸手到鬓边对着长发一捻,便扯下一小缕乌发来交到我手上,语气悲壮地嘱咐我:“你可千万别将这撮头发弄丢了,带着回来,我还可用它们编个新奇玩意儿。”
我挥挥手爬上云朵。
托狐狸这缕乌发上所藏法力的福,弹指间这朵云便到了青丘上空。云朵虽到了上空,却没有落下。我趴在云朵边缘探出头去,只见青丘的一众妖怪都小如黑点,可见此云离地甚远。我吞了吞口水,正思考着如何控制云落下,哪想得云身一倾,我便直直向下落去。
风声在耳旁呼啸而过,我闭上眼睛,只觉这场景甚是熟悉,耳边蓦地出现些“叮叮哐哐”的声音。我吓得赶紧睁开眼,那奇怪的声音瞬间消散,但随之而来的是“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错骨分筋般的疼痛。
我倒吸一口凉气,环顾四周,只瞧见正上方的屋顶被我撞出一个大洞,好在屋顶只是用茅草铺着,不止让我头破血流而死。茅草悉悉索索地落下,盖了我满头满身,有几根还戳进我口中。我“呸呸”几声将茅草吐出,只道近来似要化作一头食草的羊儿了。
我环顾四下,这屋中虽然简陋,摆饰与用具却极尽奢华之能事。墙角香木做的灯架上坐着个酒坛大小的夜明珠,南海万年龟壳制成的矮案摆在屋中央,床是极南之地挖出来的一块暖玉,碗、杯、箸俱与床是一般材质,以此入食,饭菜便会暖些。
我原本是不知这些的,无奈狐狸数百年如一日地在我耳边念叨。举目看青丘上下,除了狐狸,还有谁的屋子如此风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