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愈加嗜睡。正午时分阖上眼,历经一番光怪陆离的梦境,再睁眼时,已是日暮时分。
侍女梨儿正蹑手蹑脚地端了饭菜进来,见我醒了,便招呼道:“小姐也睡了许久,该起来吃些东西了。”
她将饭菜放在青玉案上,走过来扶我起身。
这幽都十万里后土之中,也唯有她会将我称作“小姐”了。
我伸手轻轻敲她的头:“都说过几回了,如今我已与后卿成婚,不可再称我为小姐了。”
梨儿嘟着嘴摇摇头,说:“小姐既是我的小姐,便生生世世都是我的小姐,不管你是天庭的九公主还是魔后,都是我的小姐。”
我轻叹一声:“难为你了。”
神魔两界速来和和战战,到了我这一辈,已享百年太平。也亏我赶上了如此好时候,否则与后卿也当是一段险阻重重的孽缘。
梨儿随我自物资丰裕的天庭嫁来这荒凉苍茫的幽都之中,已足三旬。宫中小妖碍于我的身份,不敢于我跟前造次,却处处为难梨儿。梨儿自持身份,不愿与他们一般见识,我却是受不得这般欺侮的。
当日第一次发现此事时,未待我拍案而起,后卿便按住我双手:“婵儿,魔界如今派系林立,纷争不断,寻着一个由头便能举军相对,你且忍忍,可好?”
后卿一句话,便将我哄下了。梨儿亦是明理,只劝着我莫要将此等小事放在心上。我争他们不过,只暗中整了那些小妖几回,干净利落,不留蛛丝马迹。
梨儿将碟箸摆好,我扫了一眼饭菜,摆手道:“撤下吧,没胃口。”
梨儿正要开口劝我,后卿的声音已远远传来:“饭菜不合心意么?”
若说这幽都之中还有什么值得眷恋,便唯有后卿了。我赤着双脚奔到门边,全然没了方才的疲态,梨儿还在身后追着央我慢些。
后卿一见我未着鞋袜,便拧着眉头准备斥责梨儿。
我伸出一根指头点在他眉心,开口道:“你亦知我脾性,莫要责备于她。”
后卿的眉头果真被我的指头抚平了,他只遣退了梨儿,便双臂一挥,打横将我抱到床沿坐下。他蹲下身子,取来鞋袜亲手为我穿上。
摆在床前的是前些日子娘亲令人捎来的仙履,这鞋取了西经荒兽的皮做底,绣面是托天庭尹绸宫手艺最好的织绣仙子取九天云彩织造而成,缀上东海之中的一颗明珠,夜间行走不必提着灯笼便能看清路。
“终归是天庭比较适合你的,你又何苦随我来这荒凉凄苦之地?”他轻叹一声,手上动作不停,却极为轻柔。
“你送的那双鹿蜀皮靴,前日我穿着去北荒大泽里游玩时溅了泥点,便着梨儿拿去洗了,想来还没干透,才换的这双鞋。”
他送的东西无论大小,我总是轻易不舍得用的。方才提起的那双鹿蜀皮靴,我早已用木匣装起。但若不如此说来,他心中只怕又要多一分愧疚。
披散的黑发垂在他肩头,偶随他的动作而微微扬起。他动作娴熟,似已是极为熟练这项事务。
“若是外人知道堂堂魔君最擅长的竟是为人穿上仙履,不知会作何感想。”我笑着说道,故意晃了晃脚让他不好帮我穿鞋。
他却已为我将鞋穿好,抬起头来,笑着看我:“若是外人知道堂堂魔后总是不穿鞋子到处乱跑,不知作何感想。”
他生的一双深邃桃花眼,笑起时少了几分戾气,十分好看。
我脸上一红,再接不下去话了。
后卿将案上饭菜端到我面前,劝道:“好歹吃些。”
我顺势躺下,用被子蒙住了头,瓮声说道:“近来甚是想念符惕山上的杏子,但我明白你是绝不会让我去的。”
语毕,我偷偷将被子扯下,露出一只眼睛看他。后卿见我如此,将饭菜放下,央道:“明日我便派人去取,今日先勉强吃些饭菜,可好?”
我双手一甩,又将被子盖上头,大声说道:“尚可生无食,不可生无杏,若真生无杏,不若生无食!”
后卿失笑着将被子拉下,捏捏我的脸颊:“原来婵儿已想念杏子至此,我亦久不曾与江疑见面了,过两****便带你去符惕山如何?”
我就势松开扯着被子的双手,坐起身来笑着说:“后卿,天上地下,你当真是我见过顶好的人!”
后卿总是惯于板着脸,此番笑起,脸上却是十分柔和。
他双手绕过我肩头,轻轻将我环住,靠在我耳边轻声说:“婵儿,你是我的夫人,我自当对你好。”
我一直等着后卿兑现他的诺言,带我去符惕山吃这世间最脆最鲜的杏子。两日之期未等到,等来的却是慌慌张张的梨儿。
梨儿一脸惊惶,手上提着一个包袱:“小姐,快走!”
我扶住梨儿:“何事如此惊慌失措?”
“魔界十万大军在太古之门旁集结,隐有成阵之势,天帝着了金乌带了手信前来,生怕两界开战会危及小姐,让我带小姐先撤回大荒。”
太古之门是神魔两界的分隔点,据尹文宫中文献记载,历来两界若有大战,多是由此而起。
我心一沉,扯着她的袖子问:“后卿如今在何处?”
梨儿嘴一瘪,几乎要哭出来:“方才我去收金乌手信时瞧见魔君带了一支军队往幽都南边去了。”
幽都南边正是太古之门。
我不再说话,捏了个诀,招来一朵云,踏上云彩便往太古之门而去。
御云之术久不曾用,已略为生疏。我到太古之门时,已是三个时辰之后,一路上未见后卿。我趴在云朵后偷偷往下看,只见太古之门旁确实魔气冲天,军队已成阵型。
后卿骑着建马立于军队最前方,他一身绛色长袍,黑发已用玉环束于头顶,手中一把玄天剑隐有出鞘之式。
太古之门那一侧却是江疑。他着一身银色战甲,手中的长枪泛着寒光。
我总不至认为后卿是为了符惕山的一筐杏子才意欲开战。
我离得远了,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却能感受到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后卿似乎提了什么要求,江疑应声拒绝。后卿一声令下,十万妖魔如同万马齐奔一般呼喝着朝太古之门涌去。神界驻守太古之门的军队虽少,但江疑部下无庸者,如此厮杀竟也能将战线维持在太古之门附近,不至魔族冲入。
江疑挥动一把长枪,杀得红了眼,索性令座下异兽高高跃起。那异兽展开双翅,直冲战场最后方的后卿而来。
后卿眼皮也不抬,嘴边渐渐展开轻蔑的笑,他长剑一挥,寒光斜斜飞至那异兽脚边,生生将异兽一只脚砍断。异兽一歪身子,江疑险些跌落。江疑趴在异兽耳边说了什么,异兽奋力振翅而起。
后卿似乎正算计着什么,只停在原地,将江疑的进攻防得滴水不漏。
神魔厮杀何等残酷,片刻之间战场上已经一片狼藉,方才的十万大军已剩一半不到,神界军队亦再无法抵挡。
江疑伸手挽了一朵枪花,长枪如奔雷般至后卿胸前。后卿却不闪不避,终是江疑念了往日情谊,只将枪刺入后卿肩头。
后卿直挺挺坐着,伸手握住那枪头,朗声道:“你若是想取我性命,总该想想九婵如今在何处。”
我一惊,以为后卿发现了我。江疑亦是一愣,手一收,将枪撤回,我方明白过来,后卿是以我来要挟江疑。
后卿继续说道:“若是神界不让出太古之门,第一个死在我魔君后卿手中的神仙,便是神界的九公主。”
神界天帝的九公主,名唤九婵,正是我。
我双手冰凉,心仿佛被极北之地的恶寒之气覆住。
原来倾力提亲是假,往日温存是假,宠溺蜜语是假。真的,唯有他高高在上的魔君之位。
异兽伤重,江疑凭着双脚站在建马之前。他抬头看着骑在马上的后卿,一脸悲愤:“你怎可将九婵置于此种境地?”
后卿轻轻一笑:“我魔界中女妖姿色绝艳,你以为我为何要娶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当我的魔后?”
言下之意,若不是我有九公主的身份,他定是不会娶我的。
我手一抖,捏着的诀便散开了,云也不听使唤。我直直落到阵前,他们二人瞧见了我,也都不言语了。
我怒极反笑,将眼睛向后卿瞧着:“夫君与神界开战怎地也不与我知会一声,九婵虽然久不曾与人交手,技艺还是娴熟的。”
江疑眉头一皱,喝道:“九婵!”
“呀,这不是江疑将军么?前日夫君还与我相商要一同去符惕山吃些杏子呢。”
后卿脸上神色不定,自是怀疑我为何如此冷静。我走到他身旁,轻轻抚着他手上那把玄天剑,叹道:“真是一把天上地下顶好的剑……”
话音未落,我左手覆着后卿的手令握住剑把,右手按着剑锋,直直将玄天剑刺入我心口。
疼是真疼,却不知是因为听了他的话才疼,还是因为被剑刺了的疼。他双眼圆睁,要将手放开,却被我牢牢按住。
“第一个死在你魔君后卿手中的神仙,便是神界的九公主,便是我,便是我……”我笑着喃喃道,握着剑尖的手也渗出血来。
江疑已奔过来扶住我,轻声在我耳边说:“你纵是不要命了,也该想想肚子里的孩子。”
我冷冷笑道:“这孩子留着还有何用?”
身旁“叮”的一声,玄天剑已落到地上,后卿听见了我的话,双眼瞳孔猛地收紧,他颤声道:“孩子,孩子……”
若是外人知道堂堂魔君连话都说不清了,不知作何感想。
我侧过头不看他,只瞧见黄土之上,我的血与他的血凝在一处。往常只道“结发”意指夫妻各剪一绺青丝绾在一处,却不知“结血”竟如此惨烈。
结发为夫妻,结血为仇敌。
“江疑,若我死了,将我埋在符惕山的杏树之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