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渐深,弯月被浓云遮掩,丝薄似轻纱一样的冷光只照在云上,显出一点银边轮廓.
远方更漏声一声低过一声,笃笃飘荡在逼仄的小道中,带来鸡皮疙瘩的悚然感。
深巷破门里传出悉悉索索的吵闹声,压低的声音仍能听出主人的怒气。
一星灯火如豆,摇摇曳曳,有飞蛾绕着飞,小心翼翼地靠近,,最终化为飞灰.
“梆”的一声响,穿着黑袍的男人气的脸都扭曲了,想摔碗但又顾忌着家徒四壁,只大力把碗磕在木桌上,气急败坏道:“这鬼天气一会定要下雨,你等到明日再去也可!非要现在去不可么?”
在他对面的瘦瘦小小似乎是个女人,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容,只从衣物的缝隙中露出白黑夹杂的头发。她从床底下摸索出一包东西,放进一个破破烂烂的布包里,也不与男人争吵,平静自持的嗓音与男人的怒气勃发形成鲜明的对比,只淡淡道:“今天是肉球儿的生辰。”
韩裴之蓦然怔住,黑沉的眸子划过伤痛,想让她放下,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拳头握起,指甲深深掐在肉中,将头扭了过去。
宋云禾将布包放在怀里,因为太过干瘦的身躯竟然一点也看不出塞了东西。揉了揉每到阴雨天都会发疼的腹部,也不管独自闹气的男人拿起灯笼抬腿就走。
韩裴之看到她抬腿就走竟然真的不欲与他多说,瞪大了眼睛,扯着她的衣袖急慌慌的说:“我也要去!”语气中带有不易察觉的脆弱和乞求。
宋云禾被缠住,停了下来,将兜帽揭下,露出一张满是疤痕的脸,丑陋非常。只眼睛如寒夜云雾未开的水井,盛着飘渺与星子,美得令人窒息。
韩裴之盯着她的眼睛,思想开始发飘,红晕慢慢晕染上了耳尖。
宋云禾看不得他这痴傻模样,眉蹙起来,淡淡吐了一个字:“腿。”随即也不管气得哆哆嗦嗦走路更不稳的男人埋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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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云禾佝偻着身子,脚步拖沓,干如枯柴的手握住灯笼的手柄,那破灯笼的光明明灭灭,映射在青石板上,投出影影绰绰的干瘦身子。光线太暗,而且有风,光影更是晃荡,只勉强能照清前路。
她使劲眯着眼睛,好能大致摸索着往城郊乱葬岗前去。
慢慢的,浓云渐积,天空变得越发浓稠如墨。宋云禾嗅着空气中聚拢的湿气,也不甚在意,只是脚步暗暗加快。
前方如魔似魅的枯木轮廓渐渐清晰,一个个小小的坟包杂乱无章的排布在黑红的土地上,像熔岩中伸出的小鬼脑袋,带着张牙舞爪的可怖。
宋仪禾把兜帽从头上去下,露出一袭规整斑驳的长发。这头发如果让别人看见了,恐怕少不了说一句奇怪二字了,只因这发黑的如鸦羽,白的如霜花,两色对比强烈,却长在了一个人身上。
宋仪禾早就习惯了这般奇怪的自己,熟门熟路的找到自家的小坟包,双腿盘好,从袖口中掏出一方捆得严严实实牛皮纸包的点心袋子,里面赫然装的是颗颗晶莹的糖。
用手捏一颗含在嘴里,剩下的都埋在坟包前,絮叨开来。“娘这次给你买了甜糖,是丰源记的,”宋云禾顿了顿,把黏在上口腔壁的糖块用舌头顶下来,“你九岁了,娘也没养过娃子,想着你该换过牙了。”
似是想到隔壁王大娘家的黑蛋只见其齿不见其脸的黑模样,宋云禾痴痴地笑起来,只是因为不常笑,仅是嘴角扯了扯。
笑过宋云禾又对着小坟包叮嘱道:“这糖娘给你带得多,你莫一下子吃了去,否则牙可是会坏掉。”
嘴里恐吓着,她空茫冰冷的眼睛却破天荒蕴藏着一丝温柔,连带着苍白丑陋的面皮也有了血色,好似那坟包上真站着个白白胖胖裹红肚兜子笑得牙齿出来不见眼睛的娃娃。
叮嘱完,嘴里的糖块儿也化完了,只剩那么一丝甜味儿.
远处的天空被紫雷撕破了口子,光夹杂着暴雨顷刻就要而来。
宋云禾拍掉身上沾上的红泥,眼睛透出黑洞洞毫无光彩的神色来。
有觅食的野犬看到她的眼睛,低头夹着尾巴呜咽着跑掉了。
暴雨始下,雷鸣照野,掩盖了远处茂密草丛中的虫鸣。
万历十五年,风雨齐降的这天是小肉团从她体内剥离的第九个年头。宋云禾定定的看着小坟包,终于感觉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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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闪雷鸣间,破屋里的油灯摇摇晃晃似是不堪重负,终于灭了,发出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在空中。
伏在桌前昏昏欲睡的男人忽然惊醒,看着黑暗浓重的屋子心脏抽疼。
“阿禾!”韩裴之不知怎的被巨大的恐慌淹没,跌跌撞撞冲进了暴雨之中。
尽管已经无数次告诉自己都是多想,他只是来接阿禾回家,可是看到他的阿禾静静地躺在小坟包前了无生气还是一阵天旋地转。
韩裴之跪在泥泞的地上,也不管自己的腿针扎一样的疼,努力将身前干瘦的女人拢在怀里,擦她脸上的雨水,只是怎么擦都擦不完,一种无力绝望像刀一样剜着男人的心脏。
“不!”男人嘶吼,像受伤的困兽,眼睛通红,痛苦滔天.
他不明白,明明之前还好好的,怎么说抛下他就抛下他了呢?阿禾......阿禾那么好,老天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韩裴之搂着宋云禾,妄想抓住最后一丝温暖,眼泪如珠子般从眼角滑落,和雨水混在一起。他轻柔地吻她的脸,从眼睛到鼻子,哑着嗓子泣不成声的说出了他一直没敢说出的话。
阿禾,我一直知道你过得苦,所以“阿禾,你嫁给我好不好,以后,由我来心疼你。”
挡你风挡你雨,免你苦难,免你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