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莲看着窗外。
风雨停了,起雾了。
“当时的天气和今天一样,雾很大,气温骤降。虽然没到冬天,也没有冬天那么凛冽,但是湿气一直扎进骨头里。我一觉醒来,要债的已经堵到了家门口。”
“到了客厅的时候,我爸正在抽烟,一根接一根。门外是他们的大骂和砸门声,我爸抬起头看着我,两只眼睛里,血丝密布。他对我说:我刚才给你张叔打了电话,他一会就到,到了以后,你和他走。我问我爸为什么不一起走,他摇头没有说话。”
“没过多久,张叔到了。当张叔带着我离开的时候,我只看到我爸被那些追债的人围着,看着他的满头白发被掩进人群,看着他朝我招了最后一次手,听他最后喊了一声,于莲,我对不起你。”
“那一天,我十六岁,来到了张叔家里,从那一天开始,我叫他老板。同一天,我爸跳楼自杀,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在这个世界上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变成一个人。”
景空看着莲姨,听着她的叙述,眼前浮现出当年旧事的场景,只是心疼。
于莲回头看着景空,却忽然笑了笑,一贯的温柔。景空这一次却觉得她的笑容里还带着许多的疲惫。她说:“从那时候起,我就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这十二年里,我无时无刻不这么想不这么做。但是到了今天才发现,一个女人,再怎么样也有无力的时候。就像那一首歌里说的,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说起难逃避命运的时候,于莲愣了许久才幡然惊醒,一摸脸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流出泪来。
于莲连忙擦了擦泪,“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说了这么多。时间不早了,快睡吧,快睡吧!我去找护士要一床厚点的被子,莲姨今天晚上照顾你。”
于莲走出病房。
景空脑海里一直回荡于莲说的那句话:人世间难逃避命运。
这首歌景空在山上听过很多次,听方丈站在山上敬亭里,对山下悲凉凄切地说:苦海泛起爱恨,人世间难逃避命运。
没过多久。
于莲抱着一床被子走进来,身后跟着一名护士,护士手里端着两盆水。
于莲说:“放在那儿就好,谢谢。”
景空看着莲姨左右忙碌,看她把烫好的毛巾拧干,走过来细心地给自己擦脸。
“胸口的伤,可以坐吗?”
景空点点头,“唔,可以。”
莲姨抱着景空坐起来,靠在墙上。
“帮你擦擦脚。”莲姨微微一笑,露出白白的糯米牙。
烫好的热毛巾,热气腾腾,搭在脚上,浑身都暖洋洋的。
擦脚掌的时候,景空有些痒。
“莲姨。”景空说。
“嗯?”莲姨微微睁大眼睛,有平日里少见的可爱。
景空认真地说:“以后,我保护你。”
莲姨微微一愣旋即笑起来,一对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好!”
“莲姨!”
莲姨抬头,“怎么了?”
“你多大了?”
“秘密。”
今天的莲姨有些孩子气。
“二十八。”
莲姨嗯了一声,抬头看他。
景空说:“我算出来的。”
莲姨有些奇怪,“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景空摇了摇头。
莲姨没有再问,洗漱之后,和衣躺下。
病房的灯熄了,没有一丝光亮,外面不时传进来几声不清晰的喇叭声。
景空看着近在咫尺的黑暗,可以清晰听到旁边莲姨的呼吸,带着淡而绵的发香。这真是世上最好闻的味道,景空想。
病房里,一阵安静。
“莲姨,我十七了。”
莲姨略带疑惑,轻轻嗯了一声。
景空说:“我以后可不可以叫你姐?”
莲姨似乎笑了笑,“好。”
景空说:“姐。”
“嗯?”
“没事。”
“姐。”
“嗯?”
“开心。”
“真傻。”莲姨伸出手摸了摸景空的脑袋。
景空闭着眼睛,很喜欢这种感觉。
“姐。”
“嗯?”
景空说:“以后,我保护你。”
过了一会。
“睡吧。”于莲说。
于莲睁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黑暗,从前到后,越来越深越来越沉。
就像看着隔了多年的久远往事,就像看着这许多年来一步一孤独的痛苦。
隐约间,似梦非醒的时候,耳边清晰地响起景空那一句,“我保护你。”
于是某个大男孩的身影在脑海里逐渐放大,面孔清晰而模糊。
这一夜。
冰山竟也有回春融化的迹象。
第二天。
张曼一大早火急火燎的赶去医院,坐在车上的时候昏昏欲睡。
李叔问:“小姐,今天的气色看起来不太好,昨天晚上是不是没有休息好?”
张曼啊了一声,“连李叔都看出来了,那我的黑眼圈是不是很严重,是不是看起来很难看?”
李叔笑笑,“不难看。我只是对小姐熟悉,觉得小姐今天不像平时那么精神,而且小姐长得这么漂亮,稍微有点黑眼圈也不会难看。”
“啊!”张曼捂着脸蛋,把李叔的前半段话自动过滤,“那就是说还是有黑眼圈,惨了惨了,早知道今天早上就该贴一张面膜再出门。出门的时候又没有带,李叔,你那里有没有面膜?我现在贴一会也好”
李叔不知道该说什么,心想难道自己一个司机以后出门还要多带几张面膜以供不时之需?
从后视镜看着慌乱的张曼,李叔摇了摇头,小姐和景空的事不知道老板看出来没有,不过自己还是不要多嘴,老板的心思向来讳莫如深。
下车的时候,张曼对着镜子晃了晃,补了几分钟的妆才肯下车。
下车之后,在车上的慌张消失得无影无踪,脚下的高跟鞋噔噔噔迈出几步,抬起下巴姿势优雅,回头率极高。
张曼来到昨晚景空的病房,推门而入。
病房里,于莲正在给景空擦脸。
景空也不闭眼睛,只是微微睁大眼睛认真地看着于莲。
张曼心里又有了昨晚的不舒服,只是这次她早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做,微微咳嗽一声。
于莲回头,“曼曼来了,今天上午没课吗?”
张曼故作自然地走进病房,把手里的包扔在陪护床上,“本来有,不过我推了,不是专业课,不去上也没什么事。莲姨,你先去忙别的,我来给他擦。”
于莲笑着说:“没事,曼曼你去坐着就好。”
“没事,我来吧。”张曼走过去,从于莲手里一把抢过毛巾,“莲姨你去忙别的。”
“好吧。那我出去买点早饭,景空,你想吃什么?”
“馄饨。”
“好。曼曼,你呢?”
“我也要一碗馄饨吧。”
“好,那我出去了。”于莲说。
景空说:“谢谢姐。”
张曼给景空擦脸的动作停下来,“你···叫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