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写啊,”实在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下课后余瑜就跑去萧瑾的座位。
“我本来是打算早上补的,”萧瑾瞥了一眼余瑜,依旧是一脸的老师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咱们的好中队长就是不让我补,就没写完。”
“咱们的好中队长”音调怪怪的,余瑜没太懂萧瑾的意思,但也知道萧瑾不是夸高欣然。
“你下次还是早点写吧,”余瑜轻声劝道,“不然又要挨罚了。”
萧瑾摊了摊手,不置可否的样子。
余瑜没什么话继续说下去,就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可接下来的几天,就是迟钝如余瑜,也反应过来事情的不寻常。
根据中队长高欣然同学的记录,一周五天,萧瑾有两天没交作业,一天打翻了水瓶弄湿了同桌女生吴淑莹的外套,一天上课的时候吃东西,一天课间操迟到。
萧瑾一时成了班级里继续改造的那个调皮捣蛋的坏孩子,吴淑莹向老师要求要换同桌,说萧瑾影响她的学习氛围。
即使吴淑莹自己也不懂什么是她的学习氛围,萧瑾又为什么影响了氛围。但是吴爸爸吴妈妈就是这么说的,她也就照葫芦画瓢学给了老师。
萧瑾和余瑜小学所在的十班,班主任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老师,姓武。
武老师把吴淑莹的请求在每周二体育课的班干部例会上说了出来,高欣然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就举手说,“老师,要不让萧瑾和我坐一桌吧,一来座位往前调了可以方便老师上课的时候看管他,二来我也可以起到带动作用,希望萧瑾同学可以上进。而且我现在的同桌是常昊班长,和他同桌吴淑莹同学应该也会同意的。”
才二年级的孩子,高欣然说话已经非常有条理了。武老师欣慰又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那就这么定了,大家都应该学习高欣然同学这样的奉献精神,作为班干部,就应该为班级着想,要有大局意识。”
从头到尾,都没有人问过萧瑾甚至一同在场的常昊愿不愿意。当然,常昊是不能不愿意的,不然就是“没有大局意识”、就是“不为班级着想”。
后来余瑜想起来,觉得这大概是她见到的最早的道德绑架。
小学时代所谓的民主,大抵是意见一致时民主,意见不合时…怎么会有意见不合呢。
就像现在,每个人都很赞同,例会圆满结束,你好我好大家好。
余瑜随着众人点头附和,趁武老师不注意自己,偷偷去瞧高欣然。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直觉告诉她高欣然不是愿意和萧瑾一桌的。
高欣然也不愿意和常昊一桌,这余瑜是知道的。高欣然曾冷着一张俏脸对余瑜说,“一个男生还出这么大的风头,一点都不懂谦让女生。”说的就是常昊。
彼时余瑜虽然心里不赞同,但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就只是沉默,高欣然以为她是默认了,根本不会担心余瑜说出去。
还没想明白,高欣然又拉她去小卖部偷偷买吃的,余瑜听着她絮絮说起其他事情,也就不再想。
体育课结束后,武老师向全班同学宣布了这个决定,着重表扬了高欣然为班级着想的奉献精神,希望萧瑾同学悬崖勒马,在高欣然同学的带领下积极进步、努力学习。
萧瑾一言不发收拾了书包,大包小裹走过来催促常昊。
余瑜看着高欣然似笑非笑地和常昊告别,突然莫名地有些同情萧瑾,搭了把手接了萧瑾手里的袋子和衣服,搭在自己斜前方萧瑾新座位的椅子上。
萧瑾轻声说了句谢谢,就又没了声响。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萧瑾可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首先没有人和他一起玩了。同学们都是好孩子,怎么能和坏孩子萧瑾一起玩耍呢,那是“自甘堕落”、是“不求上进”。在教室里还好,最起码有一张桌、一把椅子和他相依为命;一周三节的体育课才是萧瑾噩梦的到来。
他一个人孤零零现在操场上,觉得自己和课本上描述的“活泼可爱的同学们快乐地一起活动学习”的体育课完全不在一个世界里。
于是高欣然又有了新的说辞,她要带着萧瑾一起玩,帮助萧瑾同学改掉身上的坏毛病,尽快融入集体。当然,如果活动的过程中萧瑾“一不小心”下了高欣然的面子,就是“知恩不报”、“没有感恩之心”。
余瑜反正是觉得,萧瑾都要哭出来了。
高欣然毕竟是很忙的,作为二年十班的中队长,她又每周的大队会要开,有数不清的工作要做,她不在班级的时候,余瑜也会和萧瑾聊聊天。
余瑜有时候觉得,萧瑾也不是那么坏。
他其实很善良,也会帮她把翘起来的书皮整理好,用他特有的方法教余瑜如何划在白衣服上的笔道擦干净;也不像高欣然说的那么笨和惫懒,也会在大扫除时卖力的擦地擦玻璃,也会找出一些简便的方法算鸡兔同笼,只是不会在课堂上说出来。
但是这些仿佛只落在了余瑜一个人眼里,萧瑾的名字,始终和“欺负中队长”和“坏孩子”的形容连在一起,没有丝毫可质疑的地方。只要班级里出了什么事,无论是陈老师还是班干部,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萧瑾,是不是你干的?”那语气和神情,仿佛在看一个已经审判即将行刑的犯人,像一张网铺天盖地地笼住萧瑾,让他无处可逃。
课文里讲“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的时候,萧瑾和余瑜已经拜托了小豆丁的身份,成了五年级的炸药包。
这一年,高欣然在换届竞选中脱颖而出,成了大队文娱委员。余瑜在大队部老老实实跑了两年腿,经上届旗手推荐成为新一任大队旗手。
一路春风得意的高欣然欺负萧瑾仿佛欺负出了习惯,记录本上每天必有“萧瑾如何如何”的字样,自然,没有正面的。而萧瑾仿佛印证高欣然的话一般越来越淘气,以至于余瑜有时候都受不了他明显故意的捣蛋行为。
他变本加厉地欺负高欣然,或者说同类的女孩子们,在笔袋里放半条毛毛虫或是杨树拉子之类的,半条。余瑜有时也不幸中招,不过不同于高欣然故作镇定的神情和千年不变的记录本,或是女生们告诉老师时的惊恐泪眼、背地里联合起来孤立萧瑾的刻薄,她会再加两根狗尾巴草或开的好的小花回赠过去,拜托他给她编个手链再顺便让虫子入土为安。
一来二去,萧瑾和余瑜已经在放学路上一起收集树叶,萧瑾拿来奇形怪状布满虫洞的去吓人或是做标本,余瑜专捡脉络清晰的做成各式各样的叶脉书签。
平心而论,余瑜对萧瑾真的是很好很好了。虽然余瑜自己不觉得,可事实上余瑜就是再烦萧瑾,在劳技课自由分组看到萧瑾落单也会主动站过去,当然,不可否认,余瑜也是知道萧瑾可以在他一手制作的扑克牌塔下面附带写上自己的名字让自己晃晃悠悠的劳技成绩突破及格线。
反正萧瑾手巧得很,而余瑜,从来都不被认为是灵巧的女孩子。
而且,余瑜作为在小学生眼里了不得的大队旗手,她对萧瑾的态度本就代表一种立场,大抵会让大家少欺负萧瑾些的立场。这种立场,贯穿了萧瑾和余瑜的学生时代。
这些对彼时的余瑜不过是生活的配色,余瑜此时要面对的,是来自高欣然的审视目光。
高欣然真的想不通,自己写得一手好文辞,又特意练习了演讲,书法绘画样样都有涉猎,才在一众竞选者中站稳脚跟,成了文娱委员。余瑜多年来就像陈老师形容“如一杯白水一般,一眼就看到底了”,可就是这样一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得到了上一任旗手王天舒学姐的举荐,和自己平起平坐了。
自己到底哪里输给余瑜了?高欣然想不通。
只是她没意识到,余瑜到接过红旗的那一天才堪堪和她打了个平手,她事实上从来没输给余瑜过。
高欣然开始注意余瑜的一举一动,余瑜对萧瑾的不同寻常,让高欣然嗅出了和自己唱反调的意味。
高欣然也不是没想过像对萧瑾一样对余瑜,只是余瑜委实没什么把柄好抓——她永远都是淡淡的,不出风头,却也优秀的实实在在,无论做什么都稳扎稳打的。
高欣然背后冒出一阵冷汗,若是余瑜也学会把话说的漂亮些,也在老师面前不遗余力地显示出精心设计过的聪明可爱,也会在作文选里借鉴大段大段催人泪下的事例来填充她干净的像白开水一样的作文——余瑜面前那还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这些曲折都是余瑜不知道的,她白开水一样的内心还装不进那么多弯弯绕,只是小动物的直觉告诉她高欣然来者不善。
小动物的直觉直接操控了余瑜的行动——一个让以后的余瑜哭笑不得的行为——躲吧。
躲开一个人有时候很难,有时候却易如反掌。余瑜现在是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