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斜阳村往村外的一片小森林的路上行人不多,这已到月末,大多数人家都已经完成了采灵的任务,明日便是上缴的日子。
江还(huan)手里牵着一个比他矮了半个头的白嫩小胖子,往村里走去。路过这一带集市的时候,顺手买了两串糖葫芦给那小胖子啃。
“阿还啊,怎么葫芦还没装满啊?”这时候晨露已经散去,集市也开始忙碌起来。江还早在这混了个脸熟,听那卖鱼的何二打招呼,便也停了下来,往鱼池子里看了看鲫鱼,“才装满,这正打算回家呢!”
何二瞅了瞅站在江还身后的小胖子,道:“你弟弟不是送去上学了吗?怎么还跟着你出来啊?”
江还瞄了眼专心致志吃糖葫芦的阿醉,不甚在意地道:“前阵子去了几天,不适应,又给接回来了。”
何二心里清楚了,怕不是不适应,而是学不会。这一带都清楚,斜阳村老酒鬼家的二娃脑袋有问题,是个傻子,从小说话就不利索,如今也有十来岁了,却跟个五六岁的小孩儿似的。
江还挑了两条鱼,何二称了分量,道:“十九铜币哈。”
江还一听,连忙把头伸过去瞧那称杆:“哪能有这么贵,我看着两条鱼还没两斤吧!”
何二把说:“你瞧呗,一斤六两,我何二做生意最讲信用,童叟无欺的,十二铜币一斤,我看你老熟人还给你去了个零头。”
江还不大高兴:“又涨价了啊!”
何二笑:“好久没买鱼了吧,早就这个价了!不信你去其他摊子上瞧瞧,比我只贵不便宜!”
江还也不好说什么,这一块儿做生意的肯定都是一个价,“成!那麻烦您给我装起来吧!”
他在钱包里点了点,点了十七个铜板递过去。何二也没接,笑道:“这不大好吧,我都给你去了零头了!”
江还也对着他和气地笑,“我哪次买鱼不来您这儿的,至于这么小气嘛!”他说着去拿何二手里的鱼袋子,何二哪能让这小子这么占了便宜去,也紧紧拽着袋子不松开,“那算了,你小子去别家买吧!”
江还才不听他的,手中微微发力,那袋子就到了他手里,然后把铜板直接往何二手里一塞,道:“铜板有点多,何叔您抓好了!”
何二一脸郁闷地把铜板装进钱盒子,朝那少年离开的方向瞪了好几眼,“靠!手劲儿还挺大!老酒鬼家怎么就出了个这么精明的!”
江还一手提着鱼一手牵着阿醉那小傻子往家里走,心里想着还来赶得上武院第二节课。
这边的集市是这周围几个村子的中心,来往人最多,从这里往西再走个几里路就是斜阳村。二人进了村子,到了村尾,清楚地看见了他家的院子了。
这一带的房屋都是院落式,一个院子里住着好几户人家,不同院子之间距离也不远,往往只是隔着一个小水塘或者一小片田野。
这条路和往常一样熟悉,沿路的水渠因为长时间不用了变得有些干涸,水渠边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堆着一个一个半人高的草垛子,不时有几只灰扑扑的雀子落在草垛子上小憩。
微风吹过,一些枯黄的稻草被带到了田野里,一切都是这样的祥和自然。
但江还敏锐地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邻里亲近,村子里时常是热闹的。院门大敞,门前坐着三四个老头老太太嗑瓜子、小孩子围着草垛子玩游戏是很常见的事。
今日却家家户户紧闭大门,追逐打闹的小孩子也不见了,祥和中透出异样。江还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心底生出一丝不妙之感,他不由得放慢了步伐。
一旁的阿醉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四周的空气已经微微紧绷了,他专心致志咬着糖葫芦竹签上沾着的糖渣。直到两人走到他们家的院子前,院子里一片狼藉,院内的桌椅也散了架,每家都紧闭着大门——除了与他家相邻的赵大哥家屋门敞开。
不用去想缘由,江还的手脚已经先一步大脑行动,他飞快捞过阿醉,同时捂住他的嘴巴,带着他闪到了院子侧墙外。也就在这时,一声暴喝从赵家屋内响起,“你他娘的走不走!非要人踹是吧!”
随着那一声暴喝,一个青年从屋里狠狠地摔了出来,头磕到一旁的石凳,顿时鲜血流了满面,那青年却全然不顾,爬起来又踉踉跄跄往屋里冲。
另一道身影从屋里走出来,那人身着蓝色制服,腰间束一黑色假腰带,上面挂着一个金属牌子,隐约可见刻着个“纳”字。
他对着冲过来的青年又是一脚,青年整个人被踹飞,摔在地上,挣扎几许,终究没爬得起来,嘴里哇哇地吐着血,“畜生!你们这群畜生!你们不得好死!”
那穿着蓝色制服的男子轻蔑地转身,对屋里喊:“你赶紧的,还要赶在中午之前交差呢!”
没有人回答他,屋里断断续续传来的哭声和粗重的喘气声仿佛是作了回应。那男子往地上啐了一口,“他娘的还真能随地发情!”
后墙的窗户下,阿醉在江还怀里疯狂地挣扎着,江还险些有些拦不住他。这傻子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涌着泪花,他的表情凶狠地仿佛要不是被捂着嘴,他都能咬下江还手上的肉来。
江还的手臂依旧紧紧地扣着阿醉的腰,整个人却靠着墙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片刻之后,有人拖着什么东西从院子里走出去。
“那娘们儿滋味可真销魂呐……”
“呵,小心事儿惹大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切!偷盗灵树可是重罪!铁定有去无回的!那小娘们儿一个人能兴起什么风浪来……”在那骂骂咧咧的声音远去后,江还松开了自己的双手。阿醉一个劲儿地抽噎着,掉着眼泪。江还沉默了片刻,然后拉着他站起来,“回家吧!”
他去牵阿醉的手,却被一把甩开。不理会他的臭脾气,江还伸手拽住阿醉的手臂,拖着他回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的水泥地上血迹斑斑,空气里浓郁的血腥味还没有散去。各屋的门都纷纷打开了,几个妇人匆匆跑进了赵家。阿醉也要往那边跑,被江还强硬地带回了自己家里。
酒三倒正坐在长凳上发呆,听到门打开了,仿佛才清醒过来,说,“幸好幸好……阿醉这是怎么了,怎么哭了!”
阿醉甩开江还的手,跑进了卧室,卧室门甩上的声音让酒三倒吓一跳,“这么大脾气!”
江还木着脸硬邦邦地说,“刚刚我们就躲在赵大哥家后头。”
酒三倒一时间无言,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拍拍江还的肩膀,“好了,你先去上学吧!这边的事有我们大人处理……”
**
日落西山,余晖铺洒,大地披上了温暖而柔和的金色纱衣。晚风吹拂,湖水波光潋滟。有人站在池塘边吆喝着鸡鸭回窝,惊起一片禽语嘈杂。放学归来的孩童也如同叽叽喳喳的家禽一般,蹦跳着嬉笑着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往日里,一个院子里的人,都喜欢在夏天或者秋天的傍晚,院子里摆几张长凳,拼凑成一个简易的小桌子,几家人在院子里吃饭聊天。但有一座院子,今日的气氛却异常的压抑。
酒三倒把简易的饭菜端上桌子的时候,江还正好推门进来。酒三倒道:“这边还有一份饭菜,你给小赵媳妇儿送过去吧!”
江还提着饭盒敲了敲隔壁的门,过了有一阵,赵家嫂子才开了门,这个瘦弱的女人的肚子竟然有些微微隆起,应当是有了身孕。可她身形单薄,不仔细瞧,还看不出来。她脸色苍白,双目红肿,看到江还却仍然微微一笑,“阿还啊,谢谢你啦!”
江还摇摇头,“嫂子客气了!”然后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转身离开。走了没几步,赵家嫂子喊住他,“阿还,你说你哥还能回来吗?”
江还停住脚步,嘴皮子挣扎了好久,才说,“肯定能的!”
赵家嫂子本来嘴角还努力扬起一丝笑意,却突然一下子哭出了声,“我知道他没有,他那么本分的人怎么可能去偷灵树啊,他是冤枉的,他是冤枉的啊……”
江还点点头,“我相信赵哥!嫂子你……你别……”他恨自己现在的嘴拙,不知道究竟说什么能让这个憔悴的女人心里好受一些。
两人后来没说几句话,江还有些莫名地灰溜溜地蹿回了自己家里。酒三倒一直在敲阿醉的门,这傻子一个人闷在房里闷了一天,怎么都不肯出来。江还心里本来就有些堵,看到阿醉闹脾气,也就不客气地扒拉开酒三倒,一脚踹开了门。
老旧的木门一点也不经踹,门中间有些裂了。江还上前扯开床上鼓起来的大包子,把阿醉揪了出来,这傻子眼睛红得跟赵家嫂子有得一拼。
江还皱着眉问:“你吃不吃饭?”
阿醉已经不哭了,本来平时就难开金口,现在更是一声不吭。
“不吃拉倒!”江还有些来气地把他丢开,“老爹,咱们去吃,甭管他!”
酒三倒看着江还木着脸走出来,愣愣地往门边缩了缩,他家的大娃脾气一向好得不像话,从来没这么发飙过。他有些心虚,以前他老喜欢奴役大娃来着,还好今天自己主动做了晚饭。
这时,阿醉瓮声瓮气地说:“都怪你!”
江还倏地停住脚步,回头问:“你说什么?”
“你躲起来,你是胆小鬼!都是你的错!”
“呵……”江还大步走到床前,“你知道那两个是谁吗?纳灵兵是什么人你懂吗?偷灵树是什么罪你懂吗?”
阿醉仰起头吼道:“坏人!你们都是!”
江还木着脸想,原来傻子也有是非善恶观的么……他沉默了片刻,微微冷静下来,和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子发什么脾气,阿醉什么也不懂,他不知道纳灵兵的可怕,不知道纳灵兵根本不是他们这么弱小的普通人所能反抗的。
“好了!别生气了,去吃饭吧!”他不是在征求意见,依旧是不容拒绝地拽着阿醉的胳膊拖出去了。
阿醉也确实饿了,在饭桌上挣扎了一小会儿,终究是扛不过腹中愈演愈烈的饥饿感。一顿饭索然无味地结束,虽然本身也没做什么菜,但今天的饭菜莫名寡淡得仿佛能尝出苦味来。
阿醉白天哭了好久,入夜后很快沉沉睡去。江还躺在他旁边,翻来覆去,满心思绪。
阿醉本来就是个傻子,他选择明哲保身就是错的吗?难道以卵击石逞一时之勇一时之快就是正义吗?是愚蠢吧……还是早些睡吧,明天武院有灵修过来传道呢……
不知过了多久,黑漆漆的卧房里,少年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然后双手捧住脑袋,揪着头发使劲扯了十来下。
他的身旁,一个胖墩墩的小孩轻微地打着鼾,他睡得横七竖八,一条腿横在少年腿上,露出白花花的胖肚皮,那肚皮上奇异地有两个肚脐眼。
少年伸手戳了戳那两个肚脐眼,然后给他盖上了被子,随后,他迅速地穿好衣物,推开卧房的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