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下朝。
玉将军一脸闷沉,只赶着步子要坐轿回去,听见后头有人喊,回头见却是太医院里的沈孝慈。沈家与李家交好,有祖宗的荫封,只沈孝慈不愿做官,倒从了医,在太医院也有七八年了。
沈孝慈行了礼递过一张方子来说道:“老太太的病今儿一早去看了,开了祛寒的方子。这一方是给老太太调理身子用的,等祛寒的方子吃完了三日后再按此方用药便可,连服三副,保证老太太的身子骨硬硬朗朗的。”玉将军忙道了谢,直说他周到。沈孝慈笑道:“只怕以后是不能周到了,往后小姐老太太若是身体微恙找周太医便是了,我已请了辞,要回南去了。”
玉之仕惊问:“这是为何?”沈孝慈笑说:“年长了,后生可畏,我是力不从心了,不如让贤,让贤。”二人又闲话几句便作别上轿了。
不想走至半路,又被叫停。出来看却是瑞王爷的小厮。玉将军下轿,便随他走了,去同瑞王爷吃了茶才回。
玉之仕进门仍是一脸不快,惠儿见状便示意几个小丫头一同出去了。李灵均缓缓问道:“朝中可是有什么异动?”。
“那倒没有,所幸有瑞王爷端着。”他心有不快,话不肯多说半句。
从前朝中纵然有烦心事,玉之仕回到家中也不过发几句牢骚,李灵均略略开解或出谋划策,琴瑟和鸣,反而为夫妻情分增益不少,今日却是反常。听这意思,怕是确有大事,李灵均便亲自上前服侍,他却一手甩开,险些打落她手中的茶盏。
李灵均愣了一下,想:这便不是为着朝事烦恼了。可细想想,自己行事并未有不妥之处,不免也生起气来,说道:“老爷若是有烦心事,大可不必回家里来威风,若是为别的,那就应该明明白白说个清楚,何苦生气伤自己的身伤别人的心?”
茶盏被李灵均用力按在桌上,茶水犹在微荡,心里委屈生气,胸口一紧,不由得要落泪又忍着,微红的脸便如缀着水露的花瓣,叫人不忍。
玉之仕一见不由得后悔方才太过鲁莽,自己不过无端猜测,看她倒是心正气正。见四下无人,待要认错又心有芥蒂,沉默片刻放低声音问道:“昨日送老太太回房,你都遇上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本想不经意问上一问,经意的话却不由得脱口而出。
李灵均一想便明白了,道:“也没遇见什么人,只是不知怎么有个男子逛到了花廊上,看打扮是位王爷,也不敢得罪,我便依礼数请了安。要我说咱们家还是行事审慎一些才好,昨日是我遇上了一位什么王爷,请了安过去了,可这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我早说这么大的宴席,人多眼杂的,就怕府里出别的什么岔子。”说到这里,李灵均顿了顿,又说:“到时候,你还不是怨我管理疏漏,办事不力,再有,扣上一个别的什么我担不起的帽子也说不定。”
这一番话说得直白坦荡,她自嫁入玉家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必在相府中更是守规遵距,看来是当真不认得琮王爷了,别人不过看了自己的妻一眼,自己竟成了个醋罐子!玉之仕想想无趣,便一五一十说起今日朝中之事来。
下朝后与瑞王爷私语几句,原是瑞王爷昨日在宫中被绊住了,晚间伴君倒帮了一个好忙——言官因寿宴一事参了玉之仕一本,上头问起如何裁夺,多亏有瑞王爷说情,今儿个朝上才丝毫没动静,只因别的事被批了几句。又顺带说了沈家的事。
李灵均不由得叹道:“沈家人为官无功无过,连在太医院里的都是明哲保身,越发懒怠,只怕自己不请辞也该被撵了,敌手看着不碍眼的也入不了圣上的眼。”
“你倒是尽操心着别人家的事。”玉之仕冷笑道。
李灵均一怔,这是哪儿跟哪儿?别人的事说都说不得了,没好气说道:“我倒是尽心操心家里的事,只是没一句有人听的。”
玉之仕听了又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沈家请辞的事,李灵均是羡慕不已,李家势力不比从前,一条藤上的蚂蚱便有沈家一个,做太医的都要想着全身而退了,自己巴不得自己的夫君长袖一甩远离朝堂,只是,夫妻同床不同心,同心不同道。耳边风吹起来也未必顺遂,吹得多了倒是让他越来越少言寡语了。
再说郑氏按沈孝慈的方子吃了几日渐渐好了,一有好转便急着来正房看昔缘。这日朝中休沐,玉之仕也在房中,难得的是梅姨娘也来这里,众人坐下吃茶。
郑氏瞧着昔缘的眉眼、神韵皆与灵均相似,却又有几分玉之仕的刚气,几日不见更觉可爱可亲了,因此想起自己的闺女来,竟有些泪眼摩挲。惠儿给郑氏奉茶瞧见了,恰恰晴风从外头进来便递了个眼色让她也瞧,本无他意,不想晴风却大声说道:“今日好大风,几乎迷了我一眼沙子,老太太可也是沙子迷了眼?”引得众人都看过来。
郑氏叹口气道:“就你这丫头好眼力,沙子迷了眼还只顾看别人。”香怡却是最知老太太心,接话说:“老太太看着小姐欢喜,便又想咱们姑奶奶了罢?”
郑氏看着昔缘越发收不住老泪,虽然面容保养尚可,一头的白发却是藏不住心思,说:“嫁出去这么些年都不曾见个面,若是在苏州还能见上一见,隔着这么老远只怕我咽气了都见不着喽。”
玉之仕皱皱眉头:“老太太说这些做什么?刚过大寿说什么咽气不咽气的晦气话,这不是还有儿子在跟前孝敬?”郑氏却更觉心酸起来,如今玉之仕待她虽同生母一般,但毕竟非她所生,因此念旧乡的心情反倒更胜十倍。“你若真孝顺,不如把我送回苏州去,我岁数也大了,咽气是迟早的事儿,没什么晦气不晦气的。”
李灵均见状撒起娇来,拉着郑氏的手说道:“婆婆最疼灵均,更疼昔缘,北方天寒地冻的,不如咱们娘俩儿一同回苏州可好?”眼睛却只顾盯着玉之仕,玉之仕自然明白李灵均为何这样说。
梅姨娘笑道:“如今老爷正受皇恩,不多时必能更上一级,老太太、太太这般便是成心不让老爷光耀门楣了?”
这话本是说在了玉之仕的心坎上,只是众人没想到玉之仕竟道:“你多什么嘴?回便回,既然老太太说了我岂有不听之理?”噎得梅姨娘倒一句话说不出来了,倒是帮了李灵均一个好忙,正是顺水推舟的好时候,急忙说道:“既如此不如早早派了人修缮旧宅,咱们也好早日动身。”
玉之仕话实则早定了主意,只是觉着还不到时候,便说:“一路舟车劳顿,昔缘年幼,不如等到天气暖了动身。”
李灵均何尝想不到这一层?嘴角翘起,浅浅一笑,说道:“这个没有大碍,修缮旧宅也得一月,十月以前动身便可,我这身子那时必也好了,只是不能让昔缘和老太太受了风着了寒,咱们用了暖轿便可,更何况一路往南天气是越来越暖的。到时着几个小厮先动身,沿路上把住处找好收拾妥当了接应咱们,婆婆觉得这样可妥当?”
这样周全,可见李灵均是动足了心思,玉之仕也想不出什么话来挡了,只是不明白一个相府千金为何总想着劝夫君不取功名的?心里纵然宠她却看不透她。又听郑氏催促“媳妇想得这样周全,你还不赶紧派人回苏州旧宅?”
众人议定了,玉之仕便依言叫了人过来安排下去,又闲聊几句便散了。
这好一阵子,可真是乏了,晴风终于得空便领着昔缘出去转了。
主子心愿达成,惠儿自然跟着欣喜,道:“没想到老爷这么痛快,还是得老太太劝才行。”
李灵均淡淡说道:“他倒不是为着老太太。”她知道的,玉之仕却未必清楚。只是不知也就罢了,只可气他却知而不信。
瑞王爷都要成了空架子,哪里有空保了他?再不回南,若瑞王爷贼心不死,不知有多少人得搭进性命去了。所幸他闻风悬崖勒马,特特地劝了玉之仕辞官,不知意欲何为。李灵均却不知这其中曲折,只欣慰总算是能暂离这虎狼之地了。
接连几日,玉之仕请了辞,又在家中收拾妥当路上所带之物,忙了月把有余,恰好按计划上路。
一路上本是走得平稳顺当,后来玉之仕仗着自己是武将不肯绕远路走了险道,却在砀山地界遇上几个强盗!一行人不过一个武将、几个家丁,又要顾着老母幼儿,哪里招架得住常年干着打家劫舍活计的一伙子强盗?正打得不可开交之时,忽见一柄长剑闪着寒光插来挡在李灵均这顶暖轿前,李灵均在轿内只见一个身形魁梧的布衣之人在前挥剑飞腿。李灵均怀里搂着小昔缘,轿外凉风习习,轿内暖意浓浓,斗篷又是李灵均用了湖州蚕丝亲做的,热得昔缘倒是小脸儿红红,睡得香甜。晴风惠儿守在外面却看得真切,这人并未仗着长剑伤人性命,长剑只为守,攻时却只三拳两脚,打退强盗便罢手。
亏得这位侠士,总算退了强盗。玉之仕拱手致谢,让小厮递上一包银子,足有五十两,对方却不肯接,说“区区小事”便要策马离开。晴风掀了轿帘听李灵均嘱咐了几句接了一个包裹,便上前说道:“侠士不爱金银令人钦佩,只是帮了我们大忙不肯受谢不是存心叫我们不安吗?这包裹里不过些干粮,有些北边儿的特产,侠士收了就当是我们老爷请侠士吃了一顿酒吧。”说话间这男子已下马来,好不叫娇小的丫头费力抬头看他,见这小丫头言辞恳切,便接了过来,掂了掂确是吃食才肯收下。
晴风这才看清,这男子身形魁梧,看面目却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相貌如山峦般俊秀却又有着流水般的柔情,五官俊朗,透着侠士的刚毅,眉宇间却又透着一股书生气,双目细长,眼神沉澈,却让人不敢对视,似乎含着杀气,实在捉摸不透。亏是晴风,换了旁人只怕是连这几眼都不敢看了。
这少年侠士接了包袱便策马离去。只是他不知,那包裹里确有吃食,可更有金银细软。原是李灵均在轿中瞧见这男子虽是衣衫齐整,打斗中却露出补丁来,想他必是有苦楚,只是侠肝义胆之人,必不肯受金银之谢,这才在吃食中夹带了些轻便的贵重东西。
经了这一事,一家子才转到大路上,往苏州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