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轰隆隆一步一回头般驶进临阳站台,巨大的轰隆声让人们告别的话语重逢的喜悦都显得微不可闻,梁知音背着一个白底蓝花的布袋,里面放着她跟芽儿的全部家当。她清丽的面庞以及整个瘦弱的身躯都透着悲伤,能让人背过气的悲伤。芽儿拽着她的袖口“娘,芽儿饿了,想吃常丰楼的翠玉虾饺。”梁知音蹲下身来,捧着芽儿白嫩的小脸蛋儿,芽儿看到娘的嘴唇不再是红色的,而是一种青紫色,爹爹交待过,娘心疼的时候嘴唇就会变成这样。芽儿踮着脚尖一只手去娘的布袋里翻药瓶,一只手捂着娘的胸口“芽儿给娘拿药吃,一会儿就不疼了!”可是她还没找到药瓶,娘突然整个人朝后栽倒下去,明明那么近,芽儿伸手去抓就是抓不住她。
“娘!”她大叫一声从藤椅上坐起身来,身上的一本雪莱全集从肩头滑落砸到旁边小几上的盖碗一起掉到地上,扑通一声碎了。
岑文修一边系着领结一边从楼上快步跨下来,橡胶底的皮鞋在木质的楼梯上踩得咚咚响,一边昂着头系领结一边说她“岑慕黎,我昨天刚从聚珍斋买回来的杯子,你就不能爱惜着点儿!”
岑慕黎瞟了一眼地上的碎片,慢条斯理的捡起自己的书,走近岑文修,将他的领结扶正,眯着眼睛将他鬓角边的两根白头发扯下来。岑文修疼得唉哟一声,然后又赶紧走到一旁去照镜子,早已将刚刚的一丝怒气抛到九宵云外去了,对着镜子一阵不能自拔的感叹“放眼整个沣州,40岁还能这般有男人魅力的也就只有你爹爹我了,慕黎,你说是不是?”
“······”
慕黎将地上的碎片清理干净了,见到岑文修仍在对着镜子摸头发,终于忍不住道“岑文修,今天只是有十几个转学生入校,去给同学办个报名手续而已,你以为你是去跳舞吗?”
“此言差矣,办报名手续的是你,我只负责站在旁边,接受同学们仰慕的目光。”
岑慕黎翻了个白眼,戴上遮阳帽拿着手袋准备出门,想起来还有一件事得知会他一声,说道“芳姨儿子娶媳妇她请了三天假,这三天你记得下班回来的路上买点菜回来做饭。我拿了你书房右边抽屉里那对白玉耳环,送给芳姨算是贺礼了。”
岑慕黎说完人已经出了门,就见岑文修如一阵风一样刮到她身边,拾掇了半天的发型都歪了,黑着一张脸“岑慕黎,那是我送给你娘的定情信物,你都不经我同意就送人了?”
“我娘也用不着了,留着也没什么用。芳姨在我们家侍侯了这些年,回去总得有点拿得出手的东西,也算不丢你的颜面,岑家的家当都被你败得差不多了,我看也就这对耳环还像个样。”
岑文修被她噎得没话回气得直咬牙“我怎么教你的,你有没有尊卑知不知礼数,这么跟大人说话,我是你爹!”
岑慕黎不卑不亢直视岑文修“你怕我影响你勾搭妇女让我直呼你名字,现在嫌我不知礼数了,岑文修,不如你改个名字叫不知羞好不好!”
岑文修咬牙切齿决定不跟慕黎说话,惩治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岑文修是德里克大学里教国画的教授,因为带的学生不多所以得空得很,学校人手有限,自然时常会有些任务分配到他头上。此刻却是有十几个从北平转学过来的学生,需要耽误半天给他们办个转学手续。岑家离学校一街之隔,所以也没有叫车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学校。德里克大学是洋人开办的贵族学校,秉承着中西结合的教学方法,双语教学。只是门户之见严重,能进去读得起书的非富即贵,再者就是有关系可走的,像慕黎这种,慕黎因着岑文修的关系从这里毕业。她并没有按计划进入洋行工作,一直赋闲在家,以前学校有什么需要请人帮忙的都会找到她,即使毕业了也不例外。因为工作轻松,报酬也不少慕黎便也乐意接下。
学校进门是一个大花圃,不管是春秋冬夏总能看到开得正艳的鲜花,沿着花圃左右两条大道能通车直进学校,进到里面一百米两条道陡然变窄,只能换作步行,辅道旁种上一排香樟树,学校正中心是一个运动场接着如茵草地,再过去是一栋两层楼的图书馆,里面藏书海纳百川,不管是英德法俄语的著作亦或是央央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都静默在那里静待人展开。五栋教学楼呈扇形环绕在图书馆周围,教学楼后面又是小花园,有诗意满满的长廊凉亭也有西方浪漫的长椅和喷泉池,再过去是教务处和宿舍,教务处后面傍山而建宁静安祥的便是教堂。
岑文修本还想晾慕黎一会儿,结果刚进德里克校园就受不住了换上一张谄媚的笑脸凑过去“慕黎,你看那个女人怎么样,穿紫色旗袍那个,尤物呀!”
岑慕黎拿眼角看了一眼“人家是来学校看小孩的吧,这种有妇之夫可不适合你!”
“哪里不适合,什么类型你爹爹我都能轻松驾驭!接受转学生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去问问看她是不是单身!”岑文修在岑慕黎无奈的眼神中向前走了。
岑慕黎在他身后说“我下午去楚歌那里去,晚上晚点回来,不用等我吃饭!”
岑文修听到后回过身来问“楚歌和有白现在什么情况了,离家出走没什么用吧?”
岑慕黎微微转了半边身子,让阳光不再直射她的眼睛“这不是离家出走,这是争取自由独立,我就不明白了,楚歌那么漂亮单纯的姑娘,有白家的大人为什么就不同意他们成亲呢?”
“慕黎,你要知道并不是每一家的长辈都像你爹爹我一样开明、大度、思想先进的,我周末在家里开舞会,算是欢迎转学的新生,到时候你把楚歌和有白带过来,我来给他们出出主意!”他说完看到那个紫衣祺袍的女人离他越来越远了,便急不可耐的想走,说话的速度都明显变快了“慕黎,你都23了,你这个年纪相亲都不管用了,你得放低要求,见好就收,今天那么多学生在校园里走动,你多留意留意!”
岑慕黎不能置信岑文修竟会大庭广众跟她说这样的话“你疯啦,学生?才多大,没有超过20的好不好啦!”
“谁让你留意学生,我是让你留意那些送弟妹上学的未婚男士,或是送孩子上学的离异男青年,能进德里克的都是公子哥,看到不太老的离了婚的都是可以考虑,当个后妈而已,在这个年代见怪不怪了!但是没离婚的不考虑,特别是那种娶了几房姨太太的,当小可不行!”
慕黎“······”
慕黎从香樟下头穿进操场走向教务处,所有转学的新生都要先在那里报名签到。刚走到操场中间,就听到一阵喧闹声,那边太阳底下的草坪上聚集了一堆人,七嘴八舌,慕黎大概听到没有呼吸了之类的话。慕黎快步走过去,挤进人群,看到一个穿着桅黄色衬衣的少年闭着眼睛躺在地上,他的嘴唇呈乌紫色,额头上有大颗大颗的汗珠。有人探了他的鼻息,大叫着没有呼吸了,然后人群如惊弓之鸟散开来。慕黎忙跑过去跪在他身边,解开他的领扣,右手搭在左手上摁压他的胸口,按了十几次少年仍旧没有什么动静,慕黎轻抬他的下巴一手捏住他的鼻子一手捏开他的嘴给他渡气。渡了几口气再按压胸口,再渡气,反复几次之后那少年终于恢复心跳缓缓睁开眼睛。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眼便是她亮如明星,润如深海,盈盈闪着泪光的眼睛,阳光将她的阴影打在他脸上,她的长发拂在他脖颈里,让他有些心痒如麻。她看到他睁开眼睛,抿紧的嘴唇松开来,由白转红,如释重负般吐了一口气,露出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笑脸来。她伸手在他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看了一下药瓶上面的字,倒出两颗在手心,另一手拖着他的后颈喂他服下。他与她近在咫尺,他闻到她身上的茉莉香皂的味道,觉得整个人都舒畅了多了。心脏不止在跳似乎比以往跳得更活跃了,脸颊也由白慢慢转红,慕黎转身然后对围观的众人说“来两个男生将他扶到树阴底下坐一会儿!”她起身向后退,眼睛的关心渐渐退去,那泪水也尽都收回,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表情也慢慢变成冷漠,他不知道她一如既往这样冷漠。
转学生的报名手续很容易,只要带着原校的转学通知和德里克的录取通知书来报个到,慕黎在学校名册上找到他的名字和照片画个勾,把早已安排好的宿舍钥匙给他就算完成。今年转学生比去年要更多一些,上个月才收了一批,现在又来一批,因为有更多的富人从北平、天津、哈尔滨移居到沣州。沣州是沿海城市,自古是名城望都,又划了公共租界经济一片繁荣,加之地处黄河以南,自是富绅巨贾们开创事业规避危险的绝佳之选。只是他们不知道,至从吴成章年前以督军身份进驻沣州以来,表面上仍旧风平浪静,地底下的暗流却已经缓缓动起来了。临近中午,名册上还有一半人没有画上勾来报到,慕黎也不觉得奇怪,这些公子哥的父母既然有办法让他们进入这所学校,那自然有办法在这报名册上添上一个简单的勾。
慕黎合上名册正打算走,少年在远处看到她急匆匆跑过来,到她面前时脸有些发红。她认出他是刚刚晕倒的少年。
慕黎淡淡说“心脏不好就慢点走,别做那么剧烈的运动,你是转学生?什么名字?”
他有些慌张痴痴笑“我是怕你要走了,我叫张书吟,书香的书,吟诵的吟,来学西医的,今年18岁。”他说到学医的时候看到她停顿了一下看了他一眼,他急忙解释说“其实我最大的愿望是读军校,将来可以报效国家,可惜身体不太好,我爹就送我来学医,算是死马当活马医。你刚刚救了我,你手法那样熟练,是不是也是学医的?”
她在名册上一页一页仔细找他的名字,心里复念了一遍他的名字,一听就是书香门弟出来的小少爷,人也长得秀气儒雅,却患了这种病。慕黎心里十分惋惜,面上却漫不经心回答他“学医挺好的,将来济世救人一样是报效国家。”
他盯着她白皙如葱玉的手指一行一行指过去,把头点得跟鸡琢米一样,过后才发现她并没有注视他所以又补充到“嗯,跟你一样。”
她将头低下去,在一堆钥匙中找到一把递给他“宿舍钥匙,今天要把东西搬完,明天正式上课,课本明天上课的时候发,可以走了。”
他傻站在那里不动“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请你吃饭好不好?你喜欢吃西餐还是中式酒楼?”
她收拾东西起身“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我已经毕业了,你以后很难在学校看到我。”
他看着她消失的身影,心里一阵失落,和刚刚救他的至性至情真是判若两人,冷得跟块冰一样。他摸摸自己的嘴唇,将钥匙放在口袋里跟上那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