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天亮,院子由寂静无声渐渐热闹起来。卯时过半,小月就已经起床了。最近睡得特别好,通常都是倒头就睡,一夜无梦直到天亮。她摸摸自己的脸,看着依旧睡得很香的满儿,还是轻手轻脚地向夙昔的房间走去。
窗户上的石子没有变化,夹在门缝地下的纸也在原位,夙昔应该是没有出去过吧。她从前不曾这样做,但最近隐隐觉得夙昔不对劲,那位嬷嬷教的宫礼,繁琐复杂,可她两遍就会了,就像从前本会的,只是时间长了生疏了。而且有天早上她进屋的时候,还闻到了一丝陌生的气味。小心起见,她才做了这些。此时见门窗上的标记如旧,她放了心,大概是她想多了。
想到上面的吩咐,小月不禁蹙眉,如今夙昔已经不见陈坠了,如何能够再让他们狠狠对待夙昔一次,让她对这些人产生怨恨呢?只有这样,夙昔才会听她的话,报复他们,那样,主子才能有机会好好利用夙昔啊。或者,让夙昔看清,陈坠从来不喜欢她,只是利用她?夙昔对陈坠应该是有感情的吧?她看得清楚,夙昔不是不喜欢陈坠……
“小月,没有睡好吗?”夙昔见她出神,问道。
小月回过神:“啊,我在想着姑娘还有多久就出阁了。”
夙昔闻言未露出一丝娇羞喜色,只淡淡应了声。
转眼七月到,胡镞使者在华音已经逗留了两月有余,该谈都谈妥了,也该回去了。这天设宴为胡镞人饯别,依然是在岫园里。
原本夙昔待嫁是不用出席宴会的,奈何乌弩对她实在印象深刻,皇帝也不知为何下旨让她出席,甚至还让顾则言去接夙昔。南歌较前朝开化,已经没有未婚男女不得见面的习俗了,对于订了婚的男女,大多也希望二人多多相处,培养感情,总好过揭开盖头才知道是圆是扁。
顾则言此时等在陈府客厅,已经喝过一盏茶了。陈坠似乎不想见他,早早带了李筠去了皇宫,陈家姑奶奶勉强陪他说话,此刻顾则言已有些不耐,想要打发人再去催促了。夙昔却娉娉婷婷地走了出来,她的身影一进入,整个屋子忽地静了。
夙昔穿着海棠色衣裳,精美的衣服包裹着她玲珑的曲线,胸前的流苏随着她的呼吸而飘扬,腰间的玉石绶带束得她楚腰纤纤,衣服上面绣着祥云,其间藏有银丝金线,每走一步金银的光便随着闪动,祥云浮动。她的乌发挽起一半,用碎玛瑙小梳固定,一只翡翠蝴蝶步摇斜斜的垂在额角,步摇的穗儿时不时地亲吻她白皙光洁的额。并没有添多少妆,可却愈发显得她肤若凝脂眉目如画,粉嫩的唇微张,带着一丝娇俏。
夙昔对顾则言福了福身:“让将军久等了。”步摇随着她的弯腰而晃动,珠光
翠色让人眼一花。
顾则言这才看到她脑后还有一圈银色的水晶嵌银流苏,也随着她的动作而徜
徉发间,愈发显得发色如墨,散落的发间露出一截皮肤,如佳瓷,莹莹如玉,比那水晶白银还晃眼。
陈想眉暗赞好颜色。顾则言眉头一皱,撇开了目光,冷冷道:“别让人久等。”说着也不再理她,径直出了门。
夙昔也不恼,怡然地起了身跟了他出去,留下厅内的一干丫头面面相觑。陈想眉叹口气,真不知这样是对是错。
走到府门口夙昔留下了满儿和小月:“皇宫里面的规矩多,你们又是从未学
过规矩的人,还是不要去的好,留在家里好好收拾屋子。”
满儿忙点头应好,皇宫那种地方,她是真的畏惧多过于好奇。
小月还是有些不放心:“姑娘你一个人去可以吗?身边也没个服侍的。”
夙昔摇摇头:“你当那里面的人不知道我是什么出身吗?你当他们不知将军有多不喜我吗?我若硬要充作贵人,有个什么差池反而笑话,倒不如就明明白白的让他们看,我就是个不懂规矩,下九流出身的人,或许还能少了麻烦。你们就不用跟着去了,我是真怕皇宫里的规矩让你们平白受罪。”
小月还想再说,眼见顾则言已经等得不耐烦,不敢再多耽搁,嘱咐夙昔小心。
夙昔一一应了。
小月和满儿看着他们的马车消失不见,方才忧心忡忡地回了府。
顾则言一进马车就闭目养神,夙昔进来后也知他的想法,所以轻声坐到一旁,微阖着眼想事情。皇上让她去皇宫这件事始终让她耿耿于怀,小月的种种表现都说明他们还是想在她身上打主意,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主意呢?让他们越发怀疑自己,还是,让自己针对他们呢……
正想得入神,马车不知撞上什么,忽然一偏,夙昔的身子不禁也随之一歪,她和顾则言分坐两侧,此刻直接倒进了顾则言的怀里,久违的暖暖的温度让她有些失神,马车却又是一颠,她不由顺势捏住顾则言腰间的衣服稳住身形。她的脑袋却因此贴在了他的心口,他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在她的耳里脑中响着。
她忽然想起最后见面那次,他背着自己穿越峡谷,她也是这样贴在他背上,听到他的心跳,那些落下山崖后的疼痛,害怕,懊悔一一消失,那么安心,因为她相信,他会带她走出去。夙昔的呼吸慢慢放轻,那些暖暖的味道一直从鼻子钻进她的心里,她握住他衣服的手更加紧了。
“呵。”轻蔑不屑的冷哼响起。
夙昔离开他的胸膛,手还是捏住他的衣服,她看向他的眼。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黑,此时眼里却是满满的嘲弄和讥讽。他垂眸看向她捏住的衣服,眼里闪过浓浓的嫌憎。夙昔的手更紧了。
“放开。”
夙昔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恍惚间他还是那个嘴上说着讨厌她,却依然会关心她帮助她的言哥哥。
顾则言却失去了耐心,摸出一把匕首,那匕首的寒光晃得她眼一疼,她闭上眼,耳里同时传来“刺啦—”一声响,紧接着手指一疼,她忙睁开眼,被她捏住的衣服被他用匕首毫不犹豫的割开,连同她的手指也被这快速的动作割伤。
她收回手,一块布也从衣服上落下。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尤其是你这样的人。”冷冷的说完,一眼也没看她又闭上了眼,然后冷冷对外面的人道:“祁殇,如果不会赶马车,就滚去马厩。”
夙昔非但不恼反而嗤笑出声,将受伤的手指含到嘴里,吮净血珠摸出手帕一圈一圈缠上。
“顾将军不开心吗?是不开心我成了你的妻子,还是不开心陈夫人让我成了你的妻子?”夙昔嘴角含笑,眼尾上挑,戏谑地看着他。
顾则言眉头紧皱,声音越发冷淡:“我不想跟你说话,你最好闭嘴。我说过你这些手段,不要用到我这里,不然我不介意破一次例。”
夙昔捂嘴咯咯笑出了声,她斜靠在车壁上看着顾则言:“可我很开心呢,看着顾将军看到我这么不开心的样子,我就开心极了。”见顾则言脸色一黑,夙昔笑得更欢,她一手托腮,懒懒地看着他,继续说道:“我记得顾将军说过有多讨厌我,怎么办,以后要和你住在同一屋檐,可能要天天见到我呢。我还准备好了天天去向将军请安呢,这样就能每天都看到将军这样的脸色了,想想就是开心呢。”
“你……”顾则言眯起眼,她当真活得不耐烦了?
马车速度慢了下来,夙昔靠近他,顾则言下意识地往后一退靠到了车壁上,退无可退,夙昔逼近他,直直地看向他眼睛,眼中有浅浅笑意:“将军怕什么?不是要破例打夙昔这样一个女子吗?你退什么呢?将军,你们开始的这一切,难道只允许你们高兴,就不兴我取个乐吗?”说完不等他反应撩起帘子就跳下车,朗声对顾则言道:“多谢将军好心送我,晚上我乘兄嫂的车,就不用麻烦将军了。实在是,你这赶车的人技术不太好。”说着不顾周围人的脸色,自己走向宫门。
祁殇在后面气得想骂人,他才不是车夫,夙昔看他是什么意思!!
夙昔才不管,祁殇的性格她不是不知道。原先是哥哥的书童,如今跟在顾则言身边,那么是不是说明,顾则言对哥哥那件事已经有些了解了呢?她已经迫不及待要从他那里知道真相了。看到一丝曙光,她的脚步也轻快起来。
顾则言兀自皱眉,我们开始的这一切?她知道什么?
再看那女人已经到了皇宫门口,顾则言想到,看来还是要看紧她了。
夙昔望了望高高的宫门,朱红色的正门,两队士兵挺拔如白杨,无一不是巍峨庄肃。夙昔有些为难,她没有什么令牌,不知道这些人放不放她进去?难不成还要回去找顾则言?她才不要呢。
正踌躇间,一个阴柔的声音响起。
“陈姑娘。”
她一个怔愣,方才意识到这个“陈姑娘”是指自己,她回头看到马车旁一个公公朝她点头微笑。
夙昔忙一点头:“公公好。”
“姑娘多礼了,奴才姓陆,郡主让咱家来看看姑娘什么时候到呢。”夙昔微微笑,心中却疑惑,他口中的郡主是谁。可不管是谁,现在却是帮她的大忙。
她忙点头:“有劳陆公公跑一趟。”说着就从袖口里摸出一块碎银递到他手上,陆公公眉开眼笑,也极有眼色地顺势引路。
“奴才带姑娘去岫园。”
二人一路走着,一路聊着天。
“请问公公口中的郡主是哪位?”如今华音王爷不多,但郡主也不算少,不知道是哪位郡主这么好心示好。
陆公公一笑:“姑娘很快就见到了。”说完便不再言语,夙昔再问,均是不答,她便住了嘴。
夙昔被带到岫园时宾客们都差不多到了,夙昔拜见过皇帝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她的座位在陈坠旁边,上手空着。夙昔坐下,对着陈坠和李筠恭敬地说了声:“兄长,嫂嫂。”礼仪标准,让一干人侧目,听说陈家姑奶奶找了教养嬷嬷教导,只想着要教导出什么样个不伦不类的人出来,没曾想从她叩见皇帝到拜见兄长,礼仪都挑不出一点错来。
随后顾则言就到了,看着侍女领着自己到的位置,他却一反常态没有变脸色,在夙昔身边坐好。
夙昔暗自撇嘴,端起酒杯抿一小口,眼睛一亮。对面胡努见到夙昔的神色就高兴了,大声道:“怎么样,夙昔姑娘,这酒入不入得你的口?”
夙昔放下酒杯,正想用手帕擦擦嘴角,发现手帕还缠在手上,她一边解着手帕,一边回答:“看着像是果浆,却像酒一样清澈,入口酸涩,回味却甘美。有葡萄的味道,这是不是葡萄酒?”
胡努笑得更大声了,引得一干贵妇人皱眉,“姑娘真识货,这正是南边引进的葡萄酒,这是我们大王特意献给皇上的。”
夙昔举杯,对皇上赞道:“好酒,多谢皇上款待,”又对着胡努,“多谢大王美意。”一干而尽,皇帝和胡努也高兴的应承。
夙昔用手绢擦擦嘴角,忽然一顿,不动声色将手绢收到怀里。
招来身边的侍女低声对她嘱咐什么,那女子奇怪地看她一眼,但还是依言下去了。顾则言一直暗地观察着她,见她这样,悄悄对祁殇打了个手势,祁殇会意,不动声色地跟着那侍女去了。
太子和皇后依然没有出席,所以皇帝席位左下第一个是定安王洛珩,下首便是顾则
言和她的位置,而他们旁边是陈坠夫妇。
不一会,明溪柔跟齐妃一干后宫妃嫔到来,洛珩众人身后,神色有些颓丧。明溪柔不同往日一样带着笑脸,脸色冷淡。
洛珩叩拜皇帝后转头就要就坐,不想看到旁边的夙昔,脚一下子就定住。宴席上的人都知几人的牵扯,不由都看着他们,场面一下子就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