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洛瑛身体孱弱，一向是不参加这样的宴会的，此刻赐婚消息传到他耳中，不由愣了一下，一个女人就让这三人反目了？洛珩的性子自然不会再同顾则言亲近，陈坠日后恐也不愿见到顾则言，加上李筠……顾则言恐怕也会为此与陈坠生隙。
这一步棋走得极好，不过皇帝会信吗？而且那个女人，怎么就那样如他们的心愿，出身低微又在世俗中打滚，很懂得利弊得失，比起顾则言，当然是洛珩这个定安王更诱惑，他们就那么断定，她会选择顾则言？他可知道顾则言对那女人可是横眉竖眼的，难道这个女人也是他们的棋子？
如果他这样怀疑了，皇帝难道不怀疑？那位可是比自己的疑心还要多，又或者，那夙昔其实正是他的手笔，一招就将这三人分崩离析。这样想来倒是更有可能了。只是不知，是那三人筹谋做戏更胜一筹，还是皇帝的手腕更高。
他虽有心，却不愿插手，他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洛瑛挥挥手，并未对此多做追究。
而如洛瑛所料，皇帝也在质疑夙昔这颗棋子的可靠性，今日这一局赢得太好了，他生性多疑不免有些不安。但赵阔再三保证，又有小月四年的观察监视，或许是可以对这个棋子放心的？
手上是夜冥送来的消息，在龙涎香微醺的味道里，皇帝陛下缓缓笑了，至少不是他们的人，只要这样，这颗棋子就用得好。
此刻被人念叨的夙昔正从皇宫回去。
五月天气渐热，夙昔却还是裹着披风，今日耗费太多心神，她身心皆疲，想着以后还有许多问题要应对，忍不住长长吐了口气，靠在马车里，揉了揉眉心。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夙昔皱眉：“怎么回事？”
马车师傅小心道：“姑娘……”
夙昔猜到是谁，认命地挑起帘子，果不其然是顾则言：“将军，今日夙昔实在疲惫，有什么以后再说可以吗？”
顾则言看她眉间倦意甚浓，却也没想放过：“记不记得我说过什么？我不是陈坠，你的手段不要放在我身上。”
夙昔点点头：“是，我知道了，那现在将军可以放我走了吗？”
“你放肆！”祁殇忍不住，看不惯她这敷衍的样子。
夙昔无辜地看着他：“难道我要说，我没听过不知道吗？”
“你……”祁殇被噎得说不出话。
顾则言忽然凝神看她，之前他都漫不经心，这一聚神，那目光仿若实质一样地落到她身上，夙昔有些不自在。
她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元宵见她那天远远看着，是个万事都不放在心上，却又有些莫名柔软的姑娘；画春堂相见，姝色难掩，才华横溢，那时她对他有些客气，却又带着不易察觉的讨好，他以为那是为了子落；食为天里一怒，又带着些小姑娘的娇蛮；陈府的那次警告，她对自己的怨怼，愤怒，直到后来在西山，她的咄咄逼人，讽刺。他以为她会怨恨，至少是对自己退避三尺，可今日，她的态度却是让人捉摸不清。怨恨，那为什么要嫁给自己？可喜欢，眼见此时这种毫不在意的态度，哪里像？比之过去种种，这似乎又是她另一种模样，从未被听说，甚至是窥探到的样子。无论顾则言怎么想，他都觉得夙昔不应该是以这样的态度对他。不在意他的警告，甚至敢顶嘴，可是……她不是都敢打自己耳光吗？
问题是，以夙昔这样的身份，为什么会敢这样对他？
不应小觑，这样想着，顾则言对马车吩咐道：“既然已经赐婚，也要认祖归宗，那地方就不用回去了，直接送到陈府吧。”说着翻身骑马，扬鞭而去。再聪明的狐狸也总有露出尾巴的时候，她送到自己手上，露出真面目是迟早的事。
跟在后面的大家闺秀见此，芳心碎了一地，顾将军也不是那么不愿意的，不然不会特意到门口跟她说这个。
“不行，我还有东西在那里，顾将军！”夙昔慌忙跟着喊。
“妹妹，”李筠从一辆马车上撩起帘子喊她，“你已经不是以前的夙昔了，别让他脸上难堪。”
夙昔现在见到她就讨厌，当即冷笑一声：“我让他难堪？陈夫人莫不是忘了自己做了什么？走吧，跟在陈夫人后面。”说完放下帘子。
李筠咬唇，心中苦涩难耐，放下帘子再绷不住脸色，双眼已是泪光。卷碧握住她的手，不知道如何安慰，老爷未等夫人就自行走了，顾将军那里只怕也恼了她了。姑奶奶要是知道这个夙昔要认到陈家，不知道还会怎么闹。
夙昔到了陈府也没如何闹腾，李筠忙着给老夫人解释，陈坠烂醉如泥，抱着酒壶在书房睡了。陈府一团乱，夙昔却在李筠安排的院子里安心睡觉。
第二天小月和满儿到了陈府，小月给夙昔梳头，说着头一天晚上的事：“顾将军派人到画春堂把这事一说，杨妈妈脸上悲喜交集，听说今天就不回去了，霎时脸又白了，不敢明着找将军要钱，于是姑娘您的私房……我和满儿护不住，只得了这一箱子。”
杨妍娘贪婪她是知道的，不过也没想到她如此不念旧情，明知她如今情景，竟然连衣服都不给她，难不成那些衣服还能给别人穿？夙昔摇摇头，罢了，那些衣服也不合适了。看了那一小箱子的银子，夙昔真是想笑，她这么多年，杨妍娘真好意思给她留这么一小箱子？
正想着，圣旨下来了，夙昔去门口接旨，陈坠宿醉刚醒，还是一脸的郁色，陈家姑奶奶脸上好似没多大不情愿，不知道李筠是怎么把她说服了的。圣旨大意是：陈家义女夙昔容貌上乘，才华横溢，与顾则言青梅竹马，皇帝成其好事，特做主赐婚二人。夙昔身世说得语焉不详，可知道的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老百姓还在想陈家什么时候多了个义女，就被赐婚的消息炸晕了。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一个女子就这样指给了新晋武德将军？可夙昔在华音太有名，不多时，一个**指给大将军的消息就传遍了街头巷尾。皇上难道是特意要削顾则言的面子吗？可是当听到是夙昔仗着献舞的功劳向皇帝求的，胡镞使者又不满之前被顾则言痛打一事，在旁边煽风点火，皇帝迫于无奈才答应。所有人的鄙夷之声全都导向了夙昔，为将军打抱不平。
夙昔知道，皇上才不是被迫呢，如今不知道有多高兴，借李筠和乌弩的手侮辱了顾则言，还半点污渍不沾身，算盘打得噔噔响，也难为洛珩那几个混蛋想出这样的办法。没有想到的是，李筠反映那么快，自己刚窥出他们的打算请皇上赐婚，她就立刻顺坡骑驴，请为正妻。这样一来，皇帝名正言顺的可以不给顾则言找一名门闺女得一助力，但同时顾则言也未必愿意要，万一皇帝指一个有权有势有背景，但却真正是皇帝眼线的女人给顾则言，那要怎么办？有背景的女人可不比夙昔没权没势还没有家的人好打发。所以这一招，皇帝和顾则言都得利了，皇帝懒得再去权衡究竟是安排一个眼线还是斩去助力。而顾则言他们，如愿让皇帝以为他们闹翻，甚至在他们并不知道的情况下，夙昔替他们挡去了真正的奸细。
夙昔有些叹息，又忍不住撇嘴，李筠这一招，外人看来是她的妇人小心思作祟，皇帝也丝毫不会怀疑。可却实现他们的目标，还搅得满城风雨，这不还有一部分人还是觉得是皇帝故意的羞辱吗？同时对于一直被他们视为皇帝眼线的自己，正好落入他们手中，顾则言亲自看着，说不定几年她就“香消玉殒”了啊，到时候皇帝也说不出什么，毕竟自己是有心疾的。真是厉害啊，她怎么从来没发现呢？她久远的记忆里，李筠这个总是病西施的人物，淡得没有任何痕迹，只依稀记得，她和姐姐有三分像，所以，也就是因为这三分，顾则言才对她另眼相看的吧？
夙昔烦躁地翻个身，不管因为什么，都跟自己没关系了。
夙昔不再去想那些过往，既然走到这一步，那就只能一步步走下去。虽然打乱了自己原本的计划，但帮的是顾则言，她不会有一丝犹豫，也不会后悔。
只是婚期定在八月十五，夙昔看着那个日期，怔怔了好半天。她的生辰便是八月十五，爹说她赶着和家人过中秋想一家团圆，所以她的小名叫圆圆。这是怎样的巧合？
还有三个月，她就嫁给顾则言了。明天一早，她就要去陈府祠堂，与陈坠行结义之礼。夙昔紧紧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将心中的绮思杂念纷纷斩断，良久，她睁开眼，眼中终于一片清明。
夜半时分，夙昔躺在他们集会的屋顶，看着满天繁星。一个东西朝她扔来，她手一动接住，却是一坛酒，拍开封泥，她闻了闻：“美人醉？好酒，好酒。”说着扬起脖子一口喝下。
阿沅抱着一坛酒也倚着她躺下，罗靖坐在她另一侧，用手中的酒坛碰了碰她“恭喜，你要成亲了。”
阿沅一脚踢向他：“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罗靖喝一大口酒：“她自己选的。”
阿沅还要再踢他，夙昔拍拍她，坐了起来：“是啊，我自己选的。”
阿沅也坐起来，伸手搂住她的肩：“阿昔，我不明白。你可以谁都不嫁的，顾则言对你一点都不好。”
夙昔闷头喝一大口酒，没有说话。
“不会放过她的，他们走到这一步，不会让她遂愿的。”罗靖看得很明白，洛珩他们一开始打的主意只是演绎一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码，让皇帝看到二人决裂，让皇帝更加确信这二人的不和。只这一点，皇帝肯定会开口答应将夙昔指给其中一人。加上小月当中搅局，皇帝当然自信能够成功。可是他们都没算到阿昔，没算到手无缚鸡之力的阿昔是怎样的人。皇帝是因为这样失败了，而洛珩他们，却因此更好的达到了他们的目的，毕竟夙昔这一搅合，直接是挑拨了四人关系。当时的夙昔，没有能力违抗皇命谁也不嫁，只能选择了后者，毕竟她是圆圆啊，她始终向着他们的。可是那些人不知道，甚至可能还会因此愈加怀疑她的目的。
阿沅自然知道夙昔这么做的原因，她只是觉得不值得。
阿沅摸摸她的头，可怜的阿昔。
罗靖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一沓纸，塞到她手里：“你要的李筠的资料。”夙昔看了看手里的东西收进怀里：“我都忘了我为什么查她了。”
罗靖摆摆手：“说说你的想法。”知道只能选择顾则言是一回事，可他也知道，夙昔绝不会只是无可奈何下的随意抉择，她有她的理由。
阿沅也点点头，把脑袋凑到她眼前要看她的神色。
夙昔喝了一口酒才道：“有三个。其一，他不会长久地待在华音，一定会回则辽，我要去则辽，祁殇在，我总想亲自看看，哥哥他究竟是不是死了。其二，我很快就要成年了，必须要离开画春堂。其三，我想要跟他们合作，和你们一起跟他们合作。”
“还有其四，”罗靖补充道，“其四，他是顾则言啊。”
夙昔顿了顿，抬头看向月亮，眼前有无数画面。
其他两人不说话，顾则言，这大概是这世上她最后唯一的温情，他的计划和打算，她又怎能不去促成？
阿沅抱着她：“阿昔，以后在他身边，你就少动武。时候合适，你便都告诉他吧。”
夙昔拍拍她的背：“放心吧，我知道的，不等到水落石出的一天，我不甘心闭眼的。”
阿沅身子一颤。
夙昔喝一口酒，突然噗嗤笑出声。
“阿昔你笑什么？”
夙昔：“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顾则言说的什么吗？”
阿沅摇摇头。
“我说，姐姐你长得真漂亮，给我做媳妇儿好吗？”
阿沅一怔，然后忍不住哈哈大笑：“顾则言那样子怎么能看成姐姐，阿昔你太顽皮了。”
夙昔目光悠远：“他小时候秀气又漂亮，真像个小姑娘一样，他回华音时在酒楼上看到，我真是没有认出他来。小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娶他，每天都追
着他叫媳妇儿，他烦我烦得不行。那个时候除了我哥，他就只跟二姐很好，所以
每次我想跟他玩儿都借着二姐的名义......你也说的没错，我那个时候啊，真是顽皮的紧，被宠得无法无天。”
她的嘴角噙着笑，那是与往日都不同的笑。
阿沅看着有些心酸，罗靖拿着酒与夙昔一碰。
“那么祝贺你，心愿达成。”
夙昔看着他，一笑：“那是从前的愿望了，现在啊，我只有一个心愿。”
罗靖抿抿嘴，见她似乎一下放弃许多东西的轻松和坚定，心中跟着有些酸涩，但他知道，或许这样对夙昔是最好的，已经有太多东西在耗费她的心血了，如果两个人的感情还需要猜，如果这份情感给她的喜怒哀乐太明显，那倒不如全都放下，但愿她能记住此时的心情，不再为他们伤心，不再对他们抱有“认出我”的幻想和“竟然认不出我”的悲伤。喜怒哀乐，阿昔现在已经不敢要了。
罗靖一下一下与她碰杯，夙昔一杯杯地喝着，眼见她渐渐醉了，阿沅不解地问他：“你为什么要灌醉她啊？”
“我是在替她浇愁，明天醒了，一切就翻过去了。”
阿沅听不懂，皱着眉头想如何把她弄回去，陈府可不比画春堂，可别让人发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