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十五年正月十四，开年以来难得的好天气，晨光熹微，难得有了丝暖意。天还未大亮，小商贩们推着小车背着背篓，穿梭在晨光里，正要开始一天的生计。
华音城西坊的一处画楼，大红的灯笼还未熄灭，高高悬挂在大门顶上，大门紧闭，一片安静。二楼东面的一扇窗突然打开了，一个女子出现在窗口。她黑发未挽，长长地落在身上，像是墨色的瀑布，唇红齿白眉眼精妙。白色的里衣上绣着银色的芝兰，她头探出窗外打量着右端的街头。
小贩们的摊子已经摆好，卖早点的甚者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光顾。寂静的街道渐渐响起了人声。
此街名正阳，是华音主街官道，从城门处一直同到皇宫大门，此刻街道右端的尽头正冉冉升起一轮朝阳，好似那阳光是从街上冒出来的，慢慢的点亮了街道。夙昔站在窗前头在窗外迎着街道尽头的冬阳，阳光先是在她脸上落下一小点，随后照亮她半张脸，最后笼住了她的全身，夙昔眯着眼，感受到身上的点点温度，嘴角微微勾起笑。
身后的门被轻轻推开，小月看到站在窗边的人一愣，随即大叫：“姑娘你怎么不披件衣服就站在那里，着凉了可怎么办。“说着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墨绿的大氅为她披上。
夙昔睁开眼看着正阳街的尽头道：“没事，我不冷。“说完转身离开窗户站到床边，小月见状为她取来外衣服侍她穿上，夙昔一边穿一边问：“什么时辰了？“
小月答：“卯时一刻。姑娘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夙昔穿戴好后坐到梳妆台前，小月拿起梳子为她梳头，一边看着镜子里夙昔的神情。夙昔眉头微皱，扭头又看窗外：“宣武将军不是今天就到了吗？三年前追击侵犯角州边界的突戎人到突戎境内，血洗双城，狠狠震慑了东边的诸国。三年前他才多少岁？怕是还未弱冠吧。去年又力挫胡镞，换得徵州和角州的一片祥和。这样的功绩不知道皇帝陛下要怎样奖赏他。我倒是很想见见这个小将军。“这么说着，心里却是想着，只怕不但无奖反倒小罚吧，当今这位圣上……夙昔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笑，瞬间褪去。
小月未曾注意到，认真为她挽着发：“奴婢也想看看这英武的少年将军，可咱们屋子邻着正阳街，也是可以看到，姑娘为何还要到郁锦楼订个位置？“
夙昔笑了笑，揽镜自照：“郁锦楼在城门近处。“
小月还是不解，夙昔却不再答，让小月尽快收拾妥当，乘着小轿来到了郁锦楼，此时辰时已然过半。店小二看到她眼睛一亮：“夙昔姑娘来了，二楼的雅间已经备好，可是个好位置，今天顾将军到华音多少人要来订这个屋子，我们掌柜都一一拒了，只留给姑娘。“夙昔笑着点头：“多谢小哥了。“
回头示意小月，后者忙上前递给他两块碎银。
小二笑容更是灿烂，殷勤地领着她上楼：“姑娘见外了。“引她进雅间后，忙端上了点心，各个精致可口，小月又要上茶，夙昔却止住了她对小二吩咐道：“给我来壶酒吧。“小二一愣，接着笑道：“好咧，咱们店里有上好的美人醉，姑娘尝尝？“
夙昔笑容灿烂，晃得小二的眼有些花：“正合我意。“
小二忙笑着去取了。小月有些不赞同地看着夙昔：“姑娘怎么大早上的喝酒？“
夙昔笑：“既是看英雄，自然得配好酒了，行了，你去找个地方坐着歇歇吧，我想一个人呆着。“
小月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起。她眼光顺着窗户望去，姑娘的位置很好，从这里正好看到城门口等着的礼部侍郎陈大人。小月忽然福至心灵，瞬间明白自家姑娘心情不好的原因。
这将军与陈大人、陈夫人自小长大，是至交好友。今天他来都城，陈大人定会来接他，那作为好友的陈夫人是不是也会来呢？传言宣武将军与陈夫人的关系......小月低下头，走到外面将门拉上。小二送来了美人醉，夙昔吩咐他将小月领到一旁的小屋子里歇息。
等二人走后，夙昔品了一杯酒，眼睛看着窗外，余光却是微微侧后看着背后的门，果然影子晃了两下才消失不见。夙昔嘴角微翘，静静等着。好一会儿屏风后传来轻微响声，一个与她穿着相同衣服身量极为相似的女子走了出来，夙昔对她点点头，转身走到屏风后面，墙上有一扇门，夙昔走了进去后门迅速关上与墙壁贴合，外面竟丝毫看不出痕迹。先前的女子坐到夙昔的位置，慢慢地喝着酒。
那门连着郁锦楼最里的一间雅间，此时也坐着一个女子，看到夙昔时站了起来，夙昔对她微微一笑示意她坐下，女子指指墙头一边，然后坐下恍若未见夙昔一样。
夙昔走到墙边轻轻一推，墙里面是一人宽的小楼梯，沿楼梯而下，经过细长的甬道，推开眼前的一扇门，忽然豁然开朗，明亮宽敞的房间，点着香，地龙烧的暖暖的。一个白衣男子看到她脸上浮起笑：“来了。“
夙昔点头坐到临窗的桌前，她向窗外一看，不错，很是清楚。白衣男子旁的黑衣男子斟上一杯酒端到她面前：“美人醉。“言简意赅。
夙昔笑，端起酒闻了闻：“还是你这里的香。“
白衣男子坐到她旁边笑：“郁锦楼的是新酿，哪里比得上我这儿五十年陈酿，能不香吗？“
夙昔哈哈拍着他的肩：“好兄弟！多谢你的慷慨了。“
白衣男子微有些心疼：“快别说了，可心疼死我了，五十年的美人醉，你知道食为天要卖多少钱吗？“他竖起一根食指：“一两银子一杯啊，阿昔，你看你这一坛子酒可都喝掉了多少银子了。“
夙昔黛眉一挑：“我都不心疼，你心疼什么。”说着又问领一旁的黑衣男子，“阿沅呢？“黑衣男子正要回答，忽然门被推开，一个黑衣异服的女子走了进来，手里正收着一个彩色的鞭子。她的脸被黑沙遮住，只一双褐色的眼露在外面。头上顶着的黑纱一直垂到脚后跟，包裹着她的身体，上身穿了件黑色的抹胸短衣，光滑白腻的肩和整个腰腹露在外面，下身穿着黑色灯笼裤裙脚上踩着黑色羊皮绣鞋，脚踝落在外面，纤浓合度，上面系了银链子，有只鲜红的铃铛在链子上随着她的步伐低吟浅唱。
她坐到右下方道：“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女子声音软糯好听，但掩不住异于中原人的口音，吐音有些奇怪。
白衣人抿一口茶，笑得温文尔雅：“没关系，习惯了。“
黑衣女子瘪瘪嘴：“哦，习惯就好。“
白衣人脸上的表情更加温柔：“阿沅，可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习惯，要不你帮我改改？“
黑衣女子立马拍拍自己的手臂：“行了行了，行云你别这样笑，我觉得瘆的慌。“
黑袍男子一杯酒下肚：“你以为玉面修罗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阿沅默默地翻个白眼。
“好了好了，“夙昔打断他们，她看向阿沅，“你这衣服在白日里太显眼了，出门还是小心点。“
阿沅委屈地撇嘴：“起初觉得汉服漂亮，可现在还是它漂亮，以前族里的时候天天穿，现在想穿还要看日子。眼睛变了，衣服变了，我都怕有一天自己完全不像个白罗族人了。“
夙昔一怔，笑着道：“不会，你永远是白罗族最漂亮的阿沅。“
阿沅得意地笑：“那是当然。“
行云笑道：“还不知道你，不过想着穿这么招摇还没人发现你，显摆自己能耐罢了。”
阿沅眯眼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威胁：“我就是厉害啊，大白天这样出门他们都发现不了，怎么，要你管？”
行云不置可否。
黑袍男子倒杯茶给她，阿沅眯起眼：“还是俟风最好了。”
俟风乜她一眼转头看向窗外。
阿沅浑不在意，挤到夙昔身边，摇着她的胳膊：“阿昔你高兴吗？顾则言要来了呢。“
夙昔闻言眼神有些迷惘，最后一次见到顾则言她七岁，他背着她从山谷一步步走上来，十年过去那记忆却如此清晰。
“你会告诉他吗？“俟风问道。
夙昔摇摇头：“大概不会。则辽大乱，我哥惨死战场，顾伯伯也重伤，一连串的事情说明那些人不简单。他虽是少年将军，但年少撑起家门，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顾伯伯都这样了，我不想再给他们招来祸事。“何况......她已不再是从前的她。
忽然一阵整齐的响声由远及近，像是雷霆之声重重敲击在大地上，地面似乎都在颤动，夙昔忙站起来走到窗前，远远地看到一团黑影正向城门移来。这边本在城门的青色身影朝着城外快跑两步，夙昔看了那人一眼又看向城外，是他来了吗？
黑影在城门不远处停下，动作整齐行云流水，人与马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仿佛静止一般，足见治军严谨。两个人打马上前，只见他们二人都着黑衣，其中一人袖口绣着金色滚边有金光闪烁，夙昔身子微微外倾盯住那个人。目若朗星，眉如墨画，黑衣落拓，从战场上下来的他似乎还带着肃杀之气，阳光从他身后照来，立在马上的身影如松如柏，仿佛踏光而来天神。
夙昔的手握紧窗栏，是他吗？为什么和记忆中的不一样？那个冷着脸皱着眉看着她的人，现在更加冷冷清清不容亲近，真的是他吗？
见到等在那里的青衣男子，顾则言从马上下来一拳揍到他肩上两人相视一笑，之前冷肃的神情淡去，脸上露出好友重聚的欣喜，一瞬间又如一个翩翩
公子，清雅俊逸，两个人笑着交谈。夙昔呼出一口气，脸上的笑容绽得大大的，
她看着两个人打着马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周围都是人，好奇地看着这个传奇的少年将军，更有少女含羞带怯地打量着他，可他恍若未见，只是和好友交谈。夙昔的目光一直看着那个黑衣男子，记忆中的样子已经模糊了，可此刻他的样子却又那么熟悉，褪去青涩与稚气，长成为了铮铮男儿，这就是宣武将军，这就是他。她真的为他高兴。
骑在马上的人感到一束灼灼的光一直跟着他，他回过头朝那束光看去，房屋错落处皆是人影，他找不出是哪一个。
“怎么了？“陈坠问道。
顾则言摇摇头：“没什么。“二人说着不再回头一路朝皇宫走去。
“或许他比你想的强大，你该试着相信他。”俟风道。
夙昔从暗处走出来，答非所问：“他带了一队军回来。”
俟风行云一琢磨，便闭了口。阿沅挤到他们中间叠声问：“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夙昔不答，看着越行越远的两人，夙昔嘴角还有淡淡的笑。良久她回过头对三人道：“来，干杯！“说着端起酒壶一饮而尽。
小月扶着微醺的夙昔躺倒床上。
杨妈妈很是不满地瞪着小月：“姑娘怎么喝得这么醉？你是怎么照顾她的，今天还怎么招待客人？“
小月低着头不敢还嘴，夙昔翻身：“别吵了，下去吧，今日不见客，这月初一我没出门，就当补了今天了。“
杨妈妈不敢再说，叫小月好好照顾夙昔，还有些愤愤不平地出了门。
“那陈夫人不是没出现吗？姑娘怎么了呢？喝得这么醉。“
夙昔摇头：“我没醉。“
“姑娘是担心那个将军知道了你和陈公子的事会阻止吗？再好的朋友，私事也不好插手吧。姑娘多心了。“小月为她盖好被子开导她。
夙昔抚着有些晕的额头：“你不知道，他对李筠......算了，你下去吧，我要睡会儿。“
小月看了看夙昔，转身出了门。
“小月姑娘出门吗？“倾伊坞的看门人对她打招呼，小月点头，有些担忧地说：“姑娘今早起来站在窗前吹了好久的风，这又醉了酒，我担心她生病去抓些药看看。“
“那可得好好看看，夙昔姑娘可不能生病，咱们就靠着她呢，她若生病了，杨妈妈又得拿你是问了。“
小月点头：“我知道，我这就去了。“说着声音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