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这么早又出去狩山了?”
“嗯嗯,那后山上这几天新来了几窝黄皮子,我去拾掇拾掇。”
莫老头嘴叼旱烟,背着双手,走着外八字,晃晃悠悠的从村中走过,说不出的悠闲。
晨曦初晓,此时远处的深林都灰蒙蒙一片,路边垂草还挂着昨夜的沆瀣,水灵翠绿,却被早起耕地扎篱的农家人踩在脚底,惊起一脚的露水。
莫老头自来熟的走到谢氏家外,却不入门,而是歪歪斜斜靠着门桩抽着旱烟,莫老头一口气抽得猛了,辛辣的旱烟冲得肺部抽搐,发出扯风箱似的咳嗽,宛若煮熟的大虾。
“老先生,老先生,你没事吧,大清早的怎么就抽上烟了?”
这时,一个粗布男子端着一碗米羹,匆匆忙忙的走出家门,接连拍着莫老头的背。
只见粗布男子虽然一副农家打扮,但筋骨强健,气度圆润,有一种大浪淘沙后的沧桑,而其耳边一条陈年的撕痕更是述说着过去的回忆。
莫老头缓了口气,摆了摆手:“没事,没事,肺神不在了,就这样……”
对于莫老头奇怪的言语,粗布男子也不在意,将那双粗糙厚实的双手上的米羹递出。
“进屋吃点馒头和泡菜吧,昨儿个才从缸里捞起来的……”
莫老头一口将米羹喝了个底朝天,随意的将碗送回男子手中:“我们的因果,只值一碗米羹,多了,不美。”
说完,莫老头便重新抽着旱烟,晃晃悠悠的走远,这时,谢氏从屋中走出,看着莫老头逐渐消失的背影,对着粗布男子说道——
“这老先生,自到我们村里来,每天清晨来喝一碗米羹,但却连别人家门槛都没进壳过。后山上,那么多成精的妖兽,吃人的狼包,就连普通的野鸡,咱们村十多年都没弄到一只了,他倒好,天天一只,从不间断。”
孟父摇头,却有些失神的喃喃:“奇人啊……难道?”
失神化作自嘲,孟父苦笑:“怎么可能,假若真是他,恐怕此事就……”
如今天下开元,道统教化苍生,种种器械、货物、文化互通有无,此时田间的劳作早非远古修行文明初燃时的原始笨重。
莫老头走在田埂上,只见一尊尊墨家的四足机关兽匍匐在田间,被一位位感应虚空仙阁,显化道韵的农家人操控,四足机关兽足上的螺旋发出轰隆的闷响,所过之处,种种灵米、药稞被连根削起,更是在机关兽体内分割分类,有序的堆于一旁。
而每亩田间都插着一根碗口大小的绿柱,柱上雕刻着花纹,此时汩汩的流水从柱中流出,却在落地那刹那,化作缕缕均匀的‘水蛇’,有灵性的灌溉到每一株庄稼。此物,正是谷神道的‘化雨风柱’。
莫老头一副地主酷吏的模样,悠闲惬意与一旁在田间劳作的孟村人截然不同,逢人便语重心长的说道:“辛苦了,辛苦了,人有多大胆,粮食多大产,为了国家,都是值得的……”
莫老头目光狠狠剽过一个风韵犹存,在自家果园里培育灵果的妇女,却不料脚下一空,居然四仰八叉的滚到淤泥里,摔了个狗吃屎。
而诡异的是,一旁劳作的村民纷纷撇过头,手下却更利落了些。
莫老头吐出一口淤泥,却就坐在淤泥里,双眼失神,手中接连掐动:“流年犯煞,中宫失守,指留……”
莫老头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拇指留在了无名指指间:“赤口……”
莫老头猛的爬起,火烧火燎的撒丫子狂奔,一路上还在大喊:“打上门了,打上门了,抄家伙……跑啊!!”
孟村村民皆是奇怪的看着莫老头,却也知道他神神叨叨的脾性,也没多做在意。
莫老头一路狂奔回到破屋,捡起撑木柜的金刚杵、拾起踮桌子的佛经、捞起泡在水里的菩提,将堆在床上脏兮兮的衣服一摞,便慌张的破门而出。
“小愣啊,佛爷出去做几场法事,你这两天就去谢婶婶家里,记得按时默写佛经啊!”
莫老头看着在坟头蹦蹦跳跳,跟自己‘朋友’玩耍的大愣子,口中招呼,速度却丝毫不改。
突而,莫老头看着村中那尊孟儒石像下的丰盛祭品,猛的折返回来,将所有祭品云卷而去,口中还自我解释道:“反正你小子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了,佛爷就帮你解决了这些东西吧……”
莫老头将包袱往肩上一扛,便脚底抹油,分明只是寻常的步伐,却偏偏几个眨眼间便消失在后山上。
大愣子很伤心。
因为教他默写经文,还认识他朋友的怪老头走了,大愣子告别了坟茔中那几位总爱趴在人家骨头上‘睡觉’的黄鼠狼朋友,这才含着泪水走回破屋中,将压在自己枕头下,当做宝贝的竹片拿出来。
“婶婶,婶婶家里那只火红色的大鸟飞走了,好久都没看见了。”
大愣子自言自语,紧紧抱住竹片,走出了破屋,而在此时,一个雪鬓霜鬟的青衣老者突兀从空中走下,来到破屋门前。
大愣子死死盯着站在跟前的孟易,长长的口水从口中流出:“老乌龟,你是只老乌龟,好大的乌龟啊……”
孟易平静如常,不起风尘,轻轻看过大愣子,便推门而入,走入破屋之中。
大愣子看着孟易的背影,只见一只生有先天八卦洛书的巨大青龟如同狼烟般在孟易头顶氤氲,龟足如柱,龟尾如岳,一股磅礴浩荡的沉稳之气扑面而来。
大愣子的口水流的更多了。
孟易走出破屋,转身关上门,看了看碧朗云霄,便一步步的走向……后山。
继而,不见踪影。
大愣子傻笑一声,丝毫不觉眼前此幕的诡异,而是屁颠颠的朝‘婶婶’家跑去。
“婶婶不在家……”
大愣子在瓦屋里转了一圈,有些委屈的哭着鼻子,突而看到窗外一只蛇躯鹿头,浑身生满斑点的黑白长蛇爬过村中土路,而路上行人视若罔闻,就任长蛇爬过自己脚边。
“二黑又出洞了,前两天才跟三狗子打架,今天又去找人家玩了……”
大愣子睁大了眼睛,渴望的看着长蛇离去的方向,似乎想一道前去,脑海中,却浮现出那个在门槛前抽旱烟的老农——
“不行,不行,怪老头叫我好好带着婶婶家写佛经呢。”
怪老头在大愣子心中的地位颇重,此时居然让大愣子贪玩的童心妥协,大愣子好整以暇的坐在地上,拿出怀中竹片,正准备默写怪老头教给他的佛教,却突而僵在原地。
而在大愣子瞳孔之中,此时居然宛若流星般扫过种种光怪陆离的灵神妖兽,断首舞斧的战灵、千年鬼傀、化海之水、蛊草荒莽……
请灵道三千两百种灵神尽在其中。
见得太多,失去的也越多,看到了世间所有灵神,那么自己便会化灵。
倏尔,大愣子手中的竹片径直从手掌中穿下,哐当的落在地面,露出画满涂鸦线条的那面,尊尊佛像面带祥瑞微笑,目中满是慈悲。
可就在着慈悲的注视下,屋中再无人影,只有一阵清风吹过雕花窗棂,似在不舍,似在告别,却只剩这片写着佛经的竹片孤零零的落在地上。
世间,再无大愣子。
佛也救不了世人。
该来的,终究会来,躲不了,避不开,再多的守护与精明,也是昙花上的空谈……
一个贤惠的女声将满屋的凄凉拉入暖意中,谢氏放下头上蓑帽,疑惑的捡起地上的竹片:“咦,这不是大愣子那孩子的东西么……”
“巧妹,拿上灵蜂蛰,该去蜂穴去看看了……”
突而,一阵呼喊迢遥传来,谢氏闻言,按捺下心中的疑惑,将竹片放于一旁,匆匆取出封藏于宝匣中的灵峰蛰,匆匆出了门。
霜降时分,正是煞冷之时,而古丘地处穹扉之北,更是辗转在冰天雪地之中,城中尚有人日日除雪、激发道禁以维持气候,而这城外村中,自然便是遵循着霜降的自然规律。
黑夜,来得比想象中快。
还未露出端倪,便黑蒙蒙的铺满漫天,孟村中人便如别巢的飞鸟,此时纷纷归巢,而一天的辛劳,便是有一定修为仗身的乡民也是疲倦不堪,简单的塞饱了肚皮,便早早的熄了灯,钻进温暖的被窝中。
今夜无星,反而那轮月轮出奇的圆、诡异的亮,月华也不再似水,而是带上了朦胧的血色,似乎是在窥视这方开元的大地。
忽而,一阵寒凛的狂风呼啸着孟村,打得不少人家的门窗哗哗作响,而这,只换得陷入熟睡中的村民拉了拉棉絮。
一卷狂风吹过谢氏家门,却突而旋转在空中,一个人形黑影从风中走下,黑影便如一张纸人,随风诡异的褶皱弯曲,此时更是随风搭在了门环之上。
‘滋滋……’
突而,一股淡淡的金黄从门内传出,黑色纸人一触到金黄之色,便如积雪遇着骄阳,滚滚黑烟从纸人表面蒸腾而出,纸人发出无声的惨叫,猛然炸开,化作十股包含一切负面阴邪气息的煞气。
门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那片竹片上的涂鸦线条此时就在竹片上游弋,而那尊尊佛像自然便如同量丈世间、传道天下一般,化作一个个动作、一个个故事。
佛经与煞气的交锋,正在一场无人知晓的沉默中,陷入胶着,却又缓缓偏斜……
竹片失去了他的主人,终究只是无水之源,涂鸦线条渐渐淡去,尊尊佛像逐渐消失。
突而,一股稀薄的煞气钻入了门内,而这,便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颗稻草,金黄之色被煞气扫荡一空,继而黑色纸人重现出现,发出诡异的惨笑。
纸人,缓缓飘入那间普通的里屋。
‘咕咕,咕咕……’
风中传来模糊的夜莺声,哀转悲切,终夜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