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咖啡馆最靠近角落的位置,柰柰和阿玉面对面坐着,和室外三十六度的高温比起来,她们的约会可以用冷场来形容,然而话已经说得不能再明白了。
“我打算和他离婚了。”
“哦。”
“都不问问我原因?”
“······”
“他停了我的信用卡,我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哦。”
“柰柰,我想搬回去。我可以搬回去吗?”
程柰柰恰巧喝了一大口冰美式。超苦。脸上的表情忍不住扭曲起来。
2.
依旧是南三环外的那间小两居,一年多来房租从三千五飙到了五千块,曾经两个人一起合租,如今只有柰柰一个人住。
“牧晨过来住过?”阿玉指了指玄关处扔着的男士拖鞋。
“嗯,偶尔,把自己关在你以前住的房间里不出来。”
“我还以为我跟他分了后你俩就能凑一对儿了呢。”
柰柰倚在门口点了根烟,看阿玉费力把一个大皮箱往屋子里面拖,想起两个人刚相识那会儿,阿玉搬家的阵仗颇大,甚至把中介提供的家具一应清走全部换成宜家,当时柰柰正在厨房做饭,阿玉和搬家公司的人忙进忙出,柰柰忍不住过去搭把手,却被阿玉一巴掌拍在手背上:“当心油。”阿玉接过她手里的纸袋,说纸袋里边的羊绒大衣超级昂贵,是她省吃俭用三个月才买到的。
“过来帮忙呀!”阿玉唤她。
柰柰耸耸肩,晃了晃夹烟的手。
“少抽点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最讨厌女生抽烟了。”
“呵,你又知道了?”柰柰故意拖长了音。
阿玉搬回来住的第一天夜里,柰柰迷迷糊糊爬起来去上厕所,回房间的时候脚下一滑,手不小心带到餐桌的桌布,桌上杯盘碗碟连同她自己全都砸在地板上,连手纸都滚出去老远。柰柰抬头猛然看到有人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提把刀,刀刃锋利,寒光闪闪,柰柰吓得一动不动,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提刀的人扭开客厅的灯,直到彼此看清对方的脸,两个人才长舒一口气。柰柰认出阿玉手里的刀就是一年前阿玉逛街时买的双立人。想来可笑,连饭都做不好的姑娘,却死气白咧要买一套一千多块的刀具,如今用来防身倒是能突显它们的价值。
阿玉道:“大晚上瞎折腾什么,上厕所不知道开灯?我还以为进贼了!”
柰柰吞口吐沫,心里暗骂一句****。
一年前刚和阿玉合租的时候,柰柰几乎不知道阿玉每天晚上都会在哪里过夜,通常是柰柰早晨出门上班,阿玉才带着严重的黑眼圈回来,整个人看上去身心俱疲。有天晚上阿玉喝大了,凌晨五点多被陌生男子开车送到小区门口,小区新来的保安,看是个陌生人硬是拦着不让进,男子只好拨通了柰柰的电话,柰柰从睡梦中惊醒,垮着脸下楼,男子绅士的说声抱歉,说阿玉的手机通讯录里只找得到柰柰的名字。
真是没辙!
柰柰心里抱怨着怎么合租就偏偏遇见这么个奇葩,只好连拖带抱的把阿玉弄回家。
刚进屋,阿玉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吐了一地,然后一头栽倒在沙发上。
柰柰捂着鼻子大吼:“你也不洗洗就睡啊,臭死了。”
见阿玉不响,柰柰忍不住补刀:“呵,也是,估计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了!”
听了这话,阿玉像诈尸一样坐起来,随手抓起一个抱枕就往柰柰身上砸:“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圣母!”
“疯子,喝死你算了!”柰柰回到自己屋子,摔门声颇大。阿玉喊完脖子一扭,倒头又睡死过去。
自打和阿玉合租后,柰柰的三观简直要被刷成白板了。
阿玉混迹京城各大酒吧,每次喝醉都有男人送她回家,并且送她回家的男人从来都没重复过,有时候连阿玉自己都记不清了。
之前有个大叔型男士对她甚是痴情的样子,五月二十号那天特意买九十九朵玫瑰讨她欢心。
“谢谢你啊,张先生。”收花的时候阿玉笑得花枝乱颤,倒是张先生看上去一脸尴尬。
关上门阿玉就把花甩给了柰柰:“土吧?”
柰柰没吱声,打开卡片一看,署名竟然是“Mr.Lee”。
柰柰留了些玫瑰花瓣夹在书本里,两周后再翻开,依然闻得到香甜气息。
3.
周三晚上,柰柰被上级叫到办公室谈话,其实是好事一桩,公司开新项目,想让柰柰负责,打算升她的职,但是要求她必须回杭州总部任职。柰柰听后一再推辞,理由是不想离开北京。话一出口,眼见上级的脸色晴转多云,说柰柰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好机会可是失不再来。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刚进家门就接到派出所电话,说阿玉和人打架被拘留了,让她带三千块钱过来领人。柰柰打车直奔派出所,气不打一处来,一路上都瘪着脸,骂人的话在心里沸腾了千遍万遍。
暖气上拷着一男一女,男的脸上有抓痕,蹲在地上不吭声,一个女孩缩在墙角,身上一片淤青,嘴角带血,柰柰环视一周,发现了沙发上熟睡的阿玉。
一位民警递了杯水给柰柰:“可能酒劲上来了,倒头就睡。”
“哼,她也没别的本事了。”
“你朋友够厉害的,你看把人脸抓的,都是血道子。”民警朝着暖气上被拷着的男人努了努嘴,“那男的马路上动手打女人,你朋友大概看不过眼了。”
柰柰低头仔细打量了被打的女孩,穿低胸黑色蕾丝裙,脸上浓妆艳抹,二十几岁的模样,大概也是欢场里长混的姑娘。
可惜,这女孩没有阿玉的好皮相。柰柰忍不住这样想。
“请问,钱交给······”
“没事,牧警官刚打过招呼了,他一会儿过来,你们直接把她带走就行了。”
柰柰看了眼睡得不省人事的阿玉,淡淡说了句:“好的,谢谢。”
像是等了许久,柰柰忍不住打起瞌睡,但是室内冷气打得太强,她总是睡不沉,半梦半醒间有只温热的大手轻拍她的肩膀:“柰柰,醒醒,咱们回去了。”
牧晨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手轻脚背起阿玉,好在派出所离柰柰住的地方不远,他们还可以步行回去。踏出派出所的时候,柰柰瞟了眼墙上的表,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
“她最近和你住一起?”
“嗯。”
“她怎么了,是不是那个人待她不好?”
柰柰没答话,心里烦躁,想从包里摸根烟,偷偷瞥了眼身侧的男人,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怎么知道她被扣了?”
“出任务回来恰巧碰到了,她骂人骂的厉害。”
“呵呵,英雄救美的事情似乎和阿玉特别有缘,一年前是这样,一年后还是这样。”
牧晨没在柰柰家留宿,临走时嘱咐柰柰:“不用跟她提起我。”
“被阿玉打的那个男人不是什么善茬,她今天估计也被吓着了,卧室的灯千万不要关,她怕黑。”
柰柰送牧晨到门口,眼看他迈出去的腿又收回来:“如果有事,随时打我电话。”
柰柰“嗯”了声,直到牧晨进了电梯才关了门,回来时发现阿玉房间的门虚掩着,柰柰觉着奇怪,分明记得出门前带上了房门的,轻声踱到门口,听到房间里传来阿玉隐忍的哭声。
4.
阿玉当年拒绝牧晨的理由很简单,因为那会儿牧晨刚从警校毕业,以他的收入,根本买不起北京的房子,更何况,他还小她三岁。
柰柰还记得寒冬腊月,牧晨因为担心阿玉的安全,夜夜送阿玉回家,可阿玉总是冷着脸,牧晨沉默着跟在她身后,有时候阿玉喝得酩酊大醉,牧晨煮醒酒汤,用冷水把醒酒汤凉到温热的程度,一勺勺喂给她。柰柰在一旁看着,觉得自己的心是被暖化的。
后来阿玉嫁给现任老公,有钱人,大她将近二十岁。
柰柰打心眼儿里看不上阿玉,柰柰说:“你配不上牧晨。”
可是也许媚世横行才是阿玉本性,她只觉得自己伴侣只需财资丰盈,如若运气够好,再加副好皮囊已是万幸,人生苦短,罅隙倥偬,当尽欢时则尽欢,要那寒酸的爱情又有何用?
阿玉说:“我知道他条件不错,但是游戏人生,总要棋逢对手才能尽兴。”
“所以不惜去讨有钱老男人的欢心?”
阿玉软着腰勾上柰柰脖颈,说话时酒气吐在柰柰脸上:“你看我还这么年轻,那人大我十八岁啊,你知道吗,一个女人想得到她想要的,男人、金钱、地位,不一定要有上等姿色,但是她一定要足够聪明。”
柰柰厌恶的别开脸,阿玉问:“你觉得我物质得可耻吧,那你觉得男人对女人身材外貌挑挑拣拣就不可耻了么?大家各取所需罢了。”
5.
柰柰快要睡沉的时候听见床上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爬山她的床,柰柰心头一惊,身体僵住。来人用手臂环住她的腰,把头贴在她后背,空气里有宿醉后腐烂的气味,混着Dior香水的味道。
是阿玉。柰柰放下心来。
阿玉一直在发抖,柰柰安慰道:“没事,那人不敢乱来,你别担心。”
柰柰本想说还有牧晨,但是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讲不出来。
“柰柰的床好硬。”阿玉突然说。
“对脊柱有好处。”
“能睡这么硬的床,可见柰柰是个硬骨头。”
柰柰不做声,也不转身,睁大了眼睛看墙壁上的光影。
“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能感觉到。”阿玉笑了下,有点无奈,“我十九岁进社会,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察言观色,你厌恶我的那些奢侈品,也厌恶喜欢奢侈品的我。”
“我猜你家境一定不错?”
“我可是个穷人,你忘记啦,你刚还说我睡硬板床。”柰柰敲了敲床板,“咚咚”两声。
“不一定是富裕,是成长环境稳定而单纯,一般这样环境里长大的孩子,才会讲话直接,从不看人脸色。”
柰柰接不上话来,只能任凭阿玉一个人说下去。
阿玉说,人对黑暗的恐惧是天生的。
阿玉说,刚来北京的时候工资少的可怜,只能租一个隔断单间,大三居隔成五个房间,住了八个人,她住最外边那间,不到十平米,卫生间是共用的,而且门关不太严。有天阿玉洗澡听见外边有声音,透过缝隙看过去,恰巧与一对偷窥的眼睛对视,阿玉吓得失声大叫,其他房间却都房门紧闭,无人出来问她死活。从此阿玉睡觉夜夜门窗上锁,还要用单人沙发顶住门。有天半夜突然有人敲她房门,她吓得一动不敢动,第二天才知道是隔壁姑娘急性胃炎,来问她有没有胃药可以给她,然而知道原委后的阿玉,心里并无半点愧疚可言。
阿玉说,好不容易挨到合同到期,退房的时候中介却拒绝退还她押金,理由是她住这么久,热水器,电冰箱,马桶之类的坏了都是中介负责维修,这些是都是要收费的。阿玉和对方理论,说合同上写的是中介负责修理啊,中介说但是合同上没写免费啊。
“所以,柰柰,女人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钱。”
阿玉去牵柰柰的手,柰柰不得不转过身与阿玉面对面,阿玉引着柰柰的手探进自己的丝绸睡衣。在手指触到阿玉温热皮肤的刹那,柰柰犹如触电一般,只想将手迅速抽离,却被阿玉用力拽住,阿玉箍住柰柰的手指,从小腹游走至左胸,路径是一条长长的疤,疤痕的前身应该是道很深的伤口。
“被那男人推了一下,身体恰巧扑倒在碎玻璃上。”阿玉突然露出诡异的微笑,与柰柰对视着的双眼有光芒闪动,“我报了警,备了案,和他撕破脸,他把我赶了出来。”
“他……”
“嗯,喝多了就会动手打人,一觉醒来又什么都不记得,有时候看到我身上的淤青,把头埋在我肩上哭着说对不起。可他从来不打脸,奇怪吧?”
半年前,阿玉办结婚酒宴,柰柰也在受邀之列,新人敬酒,第一次见新郎官,头发梳的一丝不苟,戴一副金边眼镜,乍一看上去的确是个斯文人,只是两只眼睛滴溜溜转着,总时不时盯在旁边穿深V伴娘裙的女孩身上,从左胸转到右胸,再从右胸转到左胸,客套话说完大家碰杯,新郎官深喝一口红酒,品在嘴里细细咂摸。
柰柰起身点了根烟,天光微亮,公路上有车极速驶过,声音犹如潮水,一浪接着一浪。
手机就在手边的床柜上,在充电,小小的提示灯闪着淡绿色的光。柰柰盯着那光发呆,想起牧晨那句“有事随时打电话”。手里的芙蓉王已经快要吸完,身侧的阿玉开始咳嗽,柰柰转过头看她,神情冷漠。
阿玉笑说:“果然和你说这种事情最终只能得到两种结果,无动于衷或者幸灾乐祸,看来我是前者。”
“我帮不了你什么。”
“我会申请离婚财产分割和家暴索赔,我会成为有钱人,钱还是拿在自己手里最可靠。”
之后阿玉说了些什么柰柰已经完全听不清楚,声音极小,犹如梦呓,她看着阿玉蜷着身子,嘴唇一张一合,像尾搁浅的鱼。
“阿玉,别妄图和老男人斗,他毕竟比你多吃了二十年的盐。”
“是十八年。”阿玉起身纠正,随手抻了抻睡裙裙角。
阿玉准备离开,柰柰再度躺回床上,冷冷一句:“别忘了把门带上。”
咔嗒一声,一扇门隔开两个世界,柰柰意识到,这是一场告别。她永远不会给予她怜悯,因为阿玉说过,世上最肮脏的情绪就是怜悯,它把被怜悯者的尊严踩进泥里。
昏睡到中午,柰柰去厨房找吃的,发现阿玉早已经离开,房间收拾得整齐,甚至没留下只字片语,柰柰突然想起阿玉费劲拖进来的那只大行李箱,不知道她是如何拖出去竟然没发出大的声响以至于自己对她的离去毫无知觉。
她能去哪儿呢?柰柰把担心和着说不上是早饭还是午饭的食物一起吞进肚子里,想起过往那些阿玉夜不归宿的夜晚。
6.
九月初下过几场秋雨,天气微凉,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什么关于阿玉的消息了,牧晨找了在法院的朋友帮忙,如果阿玉起诉离婚,确保他们会得到消息。
这是柰柰第一次来警局找牧晨,有个警察告诉他牧晨在开会,可能会开到很晚。柰柰无所谓的笑笑,今天这顿饭可是无论如何不能省掉的。
等到凌晨三点,才见牧晨从警局走出来,柰柰倚在路灯下吸烟,这次没再像以前一样刻意碾灭。
“以前不知道你还会吸烟。”牧晨有点惊讶。
“你不知道的事情可多着呢。”
“什么会开到现在,现在多恐怕找不到地方吃饭了吧!”
“最近有个案子有点棘手,散会后留下查了点资料,不知不觉就这个时间了,抱歉。”
两个人走进路边一家24小时便利店,货架上的物品所剩无几。
“靠,这是被抢了还是怎么着?”
牧晨看着柰柰,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他从没见过柰柰说脏话。
货架上最后一份碗面,柰柰向店员要了热水。
“这家店不开了么?”
“有客人在关东煮里看见了蟑螂,被举报了,停业整顿。”
柰柰脸色有点难看,死死盯住从壶里倒进碗面的热水。
“喂,烟。”
柰柰缓过神来,递烟给牧晨,自己也点了一根。
“阿玉有消息吗?”
牧晨摇摇头。
夜还很黑,便利店的玻璃窗上映出两张各怀心事的脸,两个人在分食同一碗面,面冒着热气,浓烈的方便面调料味在便利店里飘散开来。
7.
在柰柰的记忆里,阿玉遇见牧晨那天,柰柰加班到深夜,回到家的时候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奔到小区对面的便利店狂吞杯面和火腿肠,看到有辆出租车停在对面路边,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扶着阿玉下了车。
没过多久就有电话打进来,是阿玉的号码,柰柰心烦,恶意挂断三次,第四次接通,是男生的声音:“抱歉,你朋友喝多了躺在路边,我把她送回来,在楼下,你下来接她一下吧。”
“哦。”柰柰心里冷笑,知不知道五道口那些酒吧附近多少女人喝多了直接倒在路边,等男人把她们捡回去,做些大家都爱做的事情。
柰柰抬手看看腕表,才十一点半,这是阿玉第一次在零点之前回家。
“**啊?”柰柰语调讽刺。
“警察,还在实习期。”牧晨淡淡的回应。
8.
走出便利店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灰白的天空有了点红晕。
柰柰突然停下脚步,说:“我升职了,被调回总部,下周一去杭州。”
“哦,那恭喜你。”
柰柰盯着牧晨的眼睛,突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说就猜到你会是这幅死表情。
柰柰伸出原本抄在外套口袋里的手,给了牧晨一个熊抱,踮起脚在他侧脸轻轻吻了一下。
“再见。”
牧晨愣了愣,定在原地不动,脸上仍旧木头一般的表情,对视良久,才轻声回应一句:“再见。”
太阳渐渐升起,拖长两个人的影子,马路上行人车辆增多,这个世界即将恢复到原本热闹的样子。当我们各走各路,故事就已经终结,但是回忆沉重,我无法带着它们前往新的路途,所以我重温和你有关的一切,我想,相遇的时候虽然没能好好相爱,但至少分开的时候一定要好好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