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等爹爹今日忙完了,便带你去听曲儿。瞧你这小嘴儿撅的,可莫要生爹爹的气哟!”
这是我父亲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若时光回到那日,我定会与他说好些话,不,若回到那日,我定不会叫他去见那些人。
我原是姑苏大户人家的二小姐,刚出正月没几日,姑苏城里来了个出名的戏班子,爹爹向来疼我,答应陪我去瞧瞧,可家中突然来了客人,爹爹便爽约了。
先前家里也常有人造访,可这次却与以往不同,我见着府里的人个个都行色匆匆,听说爹爹江湖中的朋友都急急赶来了,连天净山庄的徐叔叔也在,他女儿徐慕仪是我自小的玩伴,想着慕仪是不是也跟着来了,我正探头张望着寻她,就被管家带回了屋。
我与姐姐呆在闺阁里,爹爹吩咐下来不许乱走动,我也从姐姐与管家的对话中听出了些什么,那些人似乎来者不善,怕是要惹出什么麻烦。可当时我年幼无知,想着以爹爹与一众叔叔伯伯的本事,那些人也使不出什么花枪来,胡闹着玩了一会儿便趴着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有人推醒了我,我睁开眼发现是娘亲,她费力将我抱起,说带我去看戏,我迷糊问爹爹呢,她说爹爹忙完了就来找我们。我欢欣雀跃,姐姐却是愁眉不展。
近暮时分,娘亲领着我与姐姐从后门上了马车,一路颠簸却听得外头愈发静谧,谅我再无知也晓得这不是去戏园子的路,直到行到一处僻静的水庄,我们才徐徐停下。
“孩子们,今夜我们在这暂住一晚,你俩乖乖快睡吧。”娘亲说这话时,眼睛红红的,我不敢问为何不去看戏,更不敢问爹爹在哪,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心慌害怕。
夜里,姐姐问我要不要去找爹爹,我连连点头,我俩瞒着母亲偷偷出了门,姐姐学过骑射,马儿骑得又快又稳,一路踩着月光往家里奔去。姐姐认路的本事与爹爹一样十分好,可我从小到大都是个迷糊虫。
可当我们回到江府,却只万万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
不知从哪来的人,举着大刀挥着剑,如罗刹般一刀刀一剑剑砍向我的亲人仆从,血泊中横七竖八倒着好多人,血肉模糊辨不清楚,我终于看到了我的父亲,一把利刃,刺过他胸膛,鲜血迸溅出好远,父亲直直倒了下去,一双眼睁着望着我的方向。
姐姐捂着我的嘴将我从小道拖出江府,我们没命地逃跑,踉跄着跑了好远,终止不住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江府上着了火,映得半边天都红了,不远处,戏文正热闹,无人听到江府里撕心裂肺的求救与哀嚎。
四周静了下来,我仿佛又看到了我的父亲,他浑身是血慢慢往后退去,一声声唤着我的名字,我拼命朝他奔去,可转眼间却是虚无缥缈。
“爹……爹……”我四处叫喊,只尝到嘴角腥咸的味道,突然脚底下裂了条缝,我惊叫着掉下悬崖,瞬间从梦中醒来,汗水湿透了衣衫。
是梦,又不是梦。
泪水仍止不住地淌下来,日头从窗外照进来,刺得双眼生疼,我犹自抽泣了好一会儿,忽听得门吱呀一声开了,我那着实不厚道的师父缓缓踱步进来,在窗前的藤椅上坐定,若无其事地望着我。我也终是没忍住,鞋子都没穿一个踉跄奔到他跟前,扑在他腿上嚎啕大哭。
过往历历在目,叫我心如刀绞。过了好一阵儿我才缓过劲来,将鼻涕眼泪一溜全抹在了师父的衣服上,抬起头泪眼婆娑将他瞧着,他依旧一副淡淡的神情,也不过问我为何这般伤心,只是无奈摇了摇头,沉沉道:“真是愈发出息了?”他笑话我笑话的没错,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他都已经当了我三年师父了。
七岁入鹿门,八岁拜叶千北为师,十岁成鹿门第一门徒名动天下,十三岁弑师被整个武林追杀毫发无伤,而后为寻翎兰花救他师弟的性命,放弃一切蛰居塞北整整八年,这便是我的师父,初泠。
“你不是去若耶山了?怎的出现在这儿?”我揉揉鼻子,带着些许残余的哭腔。师父终是忍无可忍,将我从地上拉起来,并不回答我,倒是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我,道:“虽说名师出高徒,可你也不用非得弄个天涯令出来。”
师父这话提醒了我,天涯令这玩意儿,可真不是闹着玩的,我顿时脑子里又一团浆糊,哭丧着脸冲他嚷嚷:“师父你还幸灾乐祸,明明是你叫我去杀鹿门当家人的!”虽然我后来想杀欧阳慎明纯粹是为了报仇,可起初也的确是因着师父的缘由才去了鹿门,我也没说假话。
“可凭你的本事,杀个叶沽繁倒不是难事,谁叫你非去招惹那欧阳慎明。”我极少见师父笑,这回他倒乐得不自持,接着不以为意道,“不过这也没什么的,找着出天涯令的人杀了他就行了。”
倒也是,发令者死了,那天涯令自然也就没什么效用了。“一定是欧阳慎明!”我恨恨道。
“欧阳慎明该是死了。”
我惊诧不已。
“当年追杀我就是欧阳慎明下的天涯令,要么我死,要么他死,否则鹿门没法用门主这筹码下第二个天涯令。”师父踱步到窗前,开了窗。
我在脑中盘算了好几回,确然是这个道理,如果有人杀了初泠,又有人杀了我,那到时这门主之位归谁?想来第一个令已然没了作用,可这初泠安然站在我跟前,那想来,死的只能是欧阳慎明了。
诧异之余我不由得心乱如麻,本还指着能从欧阳慎明处找出我其余的仇人,这条线却生生断了。
可我万万想不通,明明是我落荒而逃,如今这欧阳慎明突然死了,矛头却指向了我,我又细细回想了那夜的场景,定是有人暗暗杀了他却又嫁祸于我。而有那本事杀了欧阳慎明的,也便只有当时救我出去的男子,他说是救错了我,那他原本想救的该是早于我跟欧阳慎明交手的两黑衣人。
我记得了,他当时拿走了我的簪子,一定是随手丢在了欧阳慎明边上,叫人以为那是我干的,这黑锅我背的……真是一点不冤。想想,鹿门居然用门主之位来换我性命,真不知是太过抬举我,还是这门主的位子太不值钱。
“可我没杀了欧阳慎明!”我忿忿道。
“我知道。”果然还是师父相信我,虽然欧阳慎明这家伙并不算无辜我也恨不得千刀万剐了他,此刻瞧着师傅的背影不觉都亲切了几分,他微微侧过头,高挺的鼻梁下薄薄的嘴唇又动了动,“你打不过他。”
“……”诚然是个并不知道如何激励自己徒弟的好师父。
说话间我恍然想起件了不得的大事,原本就想当着师父的面问他,可如今他就站在我跟前,我却不敢问出口。我原本想问他,当年江府一事中,既然欧阳慎明在,那鹿门是不是也牵扯其中,或者,师父他是否牵扯其中。我怕他说是,那我又该如何是好,且不论我杀不杀的了他,单是与他刀剑相向我都觉得为难。
可我又是个憋不出话的人,这辈子所有的耐性都用在藏匿身份隐藏身世上了,况且有些事情,不是我问不问就能改变的,与其苦苦猜测不如来个痛苦。
“师父,我问你件事……”可话到嘴边我又不知如何开口了,半响,才支支吾吾道,“你……你之前去过姑苏吗?”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转头望向窗外,不紧不慢道:“去过。”我心咯噔一跳,手心都渗出了汗,却听他继续说,“我不就是在那遇见你的吗?”
我竟把这茬忘了,忙不迭道:“我是说更往前,遇见我之前……”
“没有,离开鹿门前,我从未到过姑苏。”他依旧不紧不慢。
我长长舒了口气,喜笑颜开地推开另一扇窗,与师父一同望着外头,可窗外却没什么好景,除了塘中稀稀疏疏的几朵荷花,我也不知现身在何处。
初泠的话一向少,不过少也有少的好处,就像方才我莫名其妙问他这问题,他也不会追问我为何要问,如果他真要追问起来,我还得好好编个理由。
“对了,师父,先前要杀我的人呢?”我才悠悠想起晕倒前的场景,真真是一个惊心动魄。不过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那些人别说是讨便宜,能保命已然不错了,师父他老人家果然也没回答我。
自讨个没趣,然而也习惯了,师父他一向只拣着爱回答的问题回答。
“不过也真是怪了,我突然就晕了,也不知是谁动了什么手脚。”我自言自语着。
“掌柜在你饭菜里下了蒙汗药,欲对你行不轨之事,想不到弄巧成拙。”这回师父竟然搭话了。
我狠狠剁了剁脚,这猥琐家伙,别让我再碰着他,不然肯定打得他满地找牙,再把他碎尸万段!
“那师父你一定也杀了他了?”诚然师父不是个尽责的师父,但徒儿受委屈他还是会出头的,这我可是坚信不疑。
“没有。”他答。
我气绝,不想理他。他瞧了我一眼,不屑道:“不过叫他断子绝孙,又挑了他两根手筋罢了。”
姜诚然还是老的辣,这的确比杀了他更解气,过了八年与世无争的日子,曾经的初泠终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