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落进春朝,风景依然进来。
没有慕怀风的苍焰神教依然冷清,烟云水榭中,那颗不知年岁的元宝枫依旧孤零零的立着,就连芽儿都懒得发。
连续下了几日的暴雨,使得那花大价钱改造开凿的水渠水位比人略深,倒也依旧曲水流觞、泉水叮咚。
夜色中,整个烟云水榭灯火通明。俩串风铃轻吟,叮咚再叮咚,底下清荷摇曳,娇羞复娇羞。
一切都显得分外宁静,点了盏青灯的书房也很宁静。
从窗外望去,只能依稀看见小姑娘清丽的侧颜,她伏在案前,手里是一只产自扬州的狼毫。
此类毛笔腰部粗壮,根部稍细,其毛锋透亮,呈淡黄色,宜书宜画,润滑且富有弹性。
如今席萝成为了教中雪使已有很长时间,纷至沓来的各国朝贡应接不暇,她必须着人一一记录入库,就连丫鬟桐雀、二乔有时候都被拉去做了‘壮丁’。
小姑娘对试探求好的官员俱是以礼相待,并不因年幼而有半分懈怠,时常挑灯夜战,务必将大小事务做到尽善尽美。
自当日与少年在海棠花旁分别,席萝便变得忙碌起来,她也不知道是为了恪守本职工作,还是在逃避什么。
她偶尔也会去看看开得灿烂的海棠,却没了食花的习惯,可能觉着光秃秃的园子实在碍眼,就和桐雀、二乔弄了块菜圃。
不知为什么,看着开始发芽、渐渐充满绿意的菜地,她脸上没有表露出什么,可心里却欢喜得紧。
傍晚时分,她也会去河沟旁的青石板坐一会儿,看着将落未落的太阳,就有些不具名的忧伤。
大多数喜欢都这般,不知道何时、何地开始,当蓦然转身后,就有些些揪心,些些不舍。
慕怀风是如此,席萝也是如此,每个人都是如此,只因对待情感,所有人都有些后知后觉。
席萝正批阅着教中吏官送来的文卷,刚批好一卷,小姑娘放下狼毫,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看了眼窗外清荷,想着此时的他应该过了洛河,回到金陵了吧?
轻轻的叩门声把出神发呆的席萝拉了回来,一袭绿衣的二乔提着食盒,怯生生的站在门口。
席萝示意了一下,那比她大不了几岁的丫鬟吐了吐舌头,将门虚掩着,步伐轻快的来到书桌旁。
“小主子,已经二更了,还没有批阅好吗?喝碗醒神汤,再继续忙呗。”
身世坎坷的二乔一边打开精致的食盒,一边关切道。
接过温热的白瓷碗,席萝看了她一眼,轻淡道:“素日里,这醒神汤都是桐雀姐送来,今日怎换成是你?”
在她成为南门鸿才弟子时,比她年长几岁的二乔便被柳鸿逸从外界虏回来进献教王,当时独自在戒律司修炼的她,恳请那待人接物总是脸上堆笑的师傅将对方要来,照顾自己饮食起居,刚好接替谷弦离开的空缺。
后来成了八方影刹,在烟柳巷认识了温婉端庄的桐雀,三人便一同住进了烟云水榭。
三人虽是主仆关系,可除了比她们二人年长太多的桐雀一直恪守身份外,席萝与二乔,因为年龄相仿,遭遇相似,反倒更能说上话,一来二去,也就亲切许多。
之所以这般问,倒不是她怀疑这相伴多年的侍女,只是这些年在教中养成的性子,好比当初唐不拉之行,她会亲自检查水和食物,幼年的经历让她变得极度敏感和不轻易信人。
二乔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道:“桐雀姐听说以前的主子玉如意不小心感了风寒,把睡眼朦胧的我喊了起来,交代了几句,就提着药汤去了烟柳巷,说起来,我现在都有些困呢。”
席萝喝了口汤,疑惑道:“都已经二更了,还去烟柳巷?为何不等到明天呢?”
“谁知道呢,可能是玉如意的病比较严重吧,再说从这到烟柳巷也不是很远。”
席萝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喝着伴有枸杞、当归等名贵药材的醒神汤,因为低着头,她没有看见二乔眼中的那抹慌乱。
醒酒汤入腹,碗底只留下了点点汤渣,不知为何,喝了汤的席萝不觉提神,反倒有些困,眼神有些迷离,手脚开始发软,她意识到了什么,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玉香散。”
她对这样的症状可谓再了解不过,母后便是中了这玉香散,才被那卑贱的蝼蚁以自己相挟,最后走投无路,恳请自己用烛台结束她的性命……
那一年她五岁,偷偷拔下了女子发间的荆钗,那一年,女子口中的春神谣断断续续、呜咽哀转,那一年,她没有哭、更没有流一滴泪……
四年后,她将当初藏下来的荆钗埋在了苍焰神教百里外的天山,只因为那里地势足够高,想必能看到故乡南唐。
与此同时,她在烟云水榭重阶前的元宝枫上挂了一串风铃,不是为了忘记,只是为了刻骨的铭记。
有些人,应当由自己亲手来杀。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她修炼了整个大陆都称为禁忌的武学,开始走上了燃烧生命、停止生长的不归路。
真实的她没多少时间可活了。
亲自将桐雀击晕在厨房、并在汤中放入玉香散的二乔见药效发作,惊恐的后退了一步,低声道:“小主子,在你与小小殊分别之后,教王暗中找过我,并允诺只要我将你杀了,就可以代替你的位置。二乔得承认,当丫鬟是挺好,可是当雪使,想必会更好些。”
“真是好深的算计。”
就在二乔从怀里掏出匕首的时候,一身穿墨色长袍、满头银发的男子推开房门,阴沉道:“可教王跟我说的是,在你将玉香散让她服下后,就可以将你的命收了。”
“风使大人!”
“你可以去死了。”
一道流光闪过,身着绿衣的二乔如烂泥般瘫倒在地,眼中含有泪滴,不知是对谋事的不甘,还是对主子的后悔。
幽沙剑归鞘,银发男子将房门带上,慢慢靠近那头脑清醒、却又无能为力的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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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殿。
身着大红袍、手握法杖的苍焰教王正襟危坐,因为戴着龙首面具,让人看不清本来面目,显得神秘诡谲,“柳长吏,此次出行可还顺利?”
一旁的缺臂男子行了一礼,道:“禀教王,百里阳波被席萝的影卫一剑封喉,至于那叫朗殊的少年,则坠入了鸡鸣谷的血月涧中。”
“不愧是帝狮之子,竟真能以普通人杀玄灵境武者。”教王轻跺着檀木法杖,察觉到左膀右臂欲言又止,转头笑道:“鸿逸,有话直说。”
样貌奇伟的柳鸿逸微微弯腰,道:“能够击杀那食人心肝的百里阳波,主要还是那帝狮之子在鸡鸣谷突破到了气武巅峰之境。”
不知为何,对于当初鸡鸣谷的天罡誓杀阵,这位教中长吏只字未提。
”突破了又何妨?还不是死在了鸡鸣谷中。”
教中最不缺信息,教王自然知晓血月涧的凶险,坠入其中,定难活命,这位苍焰神教的当家人,三十年来第一次取下面具,露出一张惨白瘆人的脸庞,声音有些感慨,“宣化二年,我只身入黄沙,接手大陆上第一的杀手组织。
三十年来,以近乎病态的手段,为辰轩王朝源源不断的输送着军中悍卒,此时迅影堂的杀手只想着能够跻身于八方影刹之列,殊不知当他们进入军旅,在战场厮杀,从小卒到伍长、再到校尉,一统六合后,甚至可以封侯拜将……
那时候,他们最应该感谢的人,是我这个不折不扣、日复一日训练他们的冷面教王!作为王朝的六珠亲王,我对黄沙以北的幽都终归是无愧的!”
这位有着北方皇室血统的男子情绪激涌,良久之后,问道:“鸿逸,你随本王多少年了?”
“自当年葫芦口一役,整整四年了。”
“当年柳沧澜看着你身陷阵中,却见死不救,说到底,你那同根生的哥哥还是太绝情了些。”
柳鸿逸没有说话,当年葫芦口事件,他一直埋怨柳沧澜没有开城门营救自己。
如今想来,当时真那般做了,可能剑门关早被破了,更不会有参差百万户的金陵。
有些东西,远比性命重要,比如守护,比如信仰。
如此浅显却又不浅显的道理,已过不惑之年的他竟花了十二年才懂得,还是那名叫朗殊的少年教的,这让柳鸿逸不禁感叹,这些年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苍焰教王继续问道:“不知可查到那丫头的秘术?”
柳鸿逸说道:“此去剑门关,我约莫查到些蛛丝马迹,席萝修炼的功法称为六卷天书,是大陆公认的禁术。是那倒行逆施的手段,以燃烧本命之灵的代价使得修为暴涨,这也是自她十岁后,就没有再生长的原因,修习此功法,入不得化灵境!”
“为何入不得?”
“一入化灵境,必定身死。”
“没有可解之法?”
“有倒是有,需要有强者大能以自身修为助其渡过化灵六阶,相当于拔苗助长,那强者至少也要陆地圣人的修为,再或许天涯的尽头处也有解决之道。”
苍焰教王眼眸微眯,轻声道:“玄灵四境、化灵六阶、人为十二重、入天象、过天门后可成圣,放眼偌大个八荒六合,琅琊榜上皆天象,有几人开得天门,遑论那高高在上的陆地圣人?”
“她十岁以后,一直喜欢坐在烟云水榭那颗枫树下发呆,我就觉着不对劲儿,一经调查才发现她记得当年弑亲之罪,若不是我对这秘法有浓厚的兴趣,她哪能活到现在?”
红衣男子顿了顿,继续道:“至于那天涯的尽头,连化灵境都入不了,怎能参加大朝试,更以首名的姿态进入天涯的尽头,看来她的前路早已注定。”
“现在便宜千冥也好,反正他对那丫头觊觎了很久,能在临死前将梦实现,不也是种幸运?”
对逆乱之事早也知晓内幕的苍焰教王看着柳鸿逸,叹了一口气,“你说当年我在飞狐城把即将冻死的他们救了起来,到底是对是错?尤其是千冥,竟想坐上我这位置,这人,怎就不懂感恩呢?”
柳鸿逸没有接话,某一瞬间,这位教中长吏蓦地抬起头。
教王同样凝视着烟云水榭方向,眼眸微眯,“越来越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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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云水榭中,阵阵晚风吹动着枫树,吹响这风铃声如天籁,在这教中西南一角的寂静处,有一持剑少年猛然推开大门,平静道:“你动她,总要先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