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世间不忿之事,杀天下该杀之人!”
主殿中,三千迅影匍匐在地,声音满是尊崇,主殿重阶下,万千教众如水泻般铺成开来,安静地听着教王自叛乱以来的首度教谕。
由于半个月前的暴乱,迅影堂折损严重,单论死亡的年轻杀手便达百人之数,可苍焰神教从不缺砂砾,那些空出来的位置早被淬锋堂拔尖杀手顶替了去。
至于那些因缺胳膊少腿而退下来的迅影好手,则同枭长空一般,被安置进了兴介坊。
身着大红袍,头戴龙首面具的苍焰教王缓步行至上方的阁椅坐定,手中依旧是那紫檀木材质的尊贵法杖。
阁椅左边是一男子,其双目如星、眉宇尽显英姿飒气,身躯凛凛,仪表堂堂,左手负在身后,至于右手……不见手臂,只见空荡荡的袖管,此人便是那数日前平息众乱的首要功臣--柳鸿逸。
他曾是教中位高权重的左护法,分管八方影刹,一个月前,便是这英气勃发的男子从万里剑门关奔袭而来,以失去右臂的代价,击杀了犯上作乱的金华翰,换得了教中安宁。
之所以用‘曾’来形容他,只因为柳鸿逸经此逆乱,在教中地位恐要达到难以想象的高度,至于有多高,在今日的教谕中便可知个通透。
阁椅右边同样是位男子,男子四方脸庞、眼窝很深,似要洞穿世间一切,正是尤擅阵法、教中第一智囊的南门鸿才。
此时这位暗中将玉衡丹丹方交给慕怀风的男子,脸上堆笑,目光平静的看着下方众人。
不知有意,还是其他,这位看似与教中每人都相处融洽的男子所站位置,略微靠后柳鸿逸半步。
此时慕怀风正匍匐在靠近殿门口的位置,腰间依旧负着那柄小姑娘于‘土里长’酒楼送给他的短剑,待听到红衣男子起身的平淡口令后,这才堪堪站起身子。
少年轻瞥了一眼上方缺臂的清癯男子,一瞬间的恍惚,慕怀风觉着柳鸿逸与那身披甲胄、镇守剑门关十数载的世叔有些神似。
提起那镇守南疆的云阳军神,他没来由想起了那不爱刺绣女红、偏好骑射的金陵奇女子,真要说起来,少年还得称呼对方一声:大表哥。
至于一介女流,为何要称作‘大表哥’,那又是另一段趣事了。
视线流转,慕怀风目光落在大殿前方的蓝衣身影,从少年所站位置望去,只能看见少女清丽的侧颜;少女身旁是那刚从金陵赶赴回来的彭光贵。
他看着少年越发坚毅的侧脸,兀自想着:以后我该以怎样的方式与你相处?
淡淡的声音将少年飘得很远的思绪拉了回来,带着龙首面具的教王正襟危坐,开始了宣读教谕。
“……废左右护法、三大长老之称,改立四尊一天地……”
“左护法柳鸿逸忠心护教,力敌逆贼,司‘长吏’一职,成就天位;分管八方影刹,权利仅在我之下。”
“大长老南门鸿才尤擅阵法,将教中伤亡降至最低,其功不可不伟,现如今司‘从事’一职,成就地位;掌管三千迅影,自有生杀大权。”
“千冥护教有功、殚尽竭力,赐号‘风使’,立尊位,司管教中刑律;郁菲擅收集情报、于教有功、深得我意,赐号‘花使’,立尊位,掌管教中内务”
“席萝出使唐不拉、远扬教威,让南方各国在我教内忧期间不敢妄动,现赐号‘雪使’,立尊位,司各国通传交涉一应往来;印池于乱中突起、英勇抗逆,于教功不可没,现赐号‘月使’;立尊位,司淬锋一堂的杀手训练,同时跻身八方影刹之列。”
教王淡淡的声音带着难以形容的压迫感在殿上回荡,传遍了整座苍焰神教,又是念了俩个名字,补齐了八方影刹的空缺。
“四使年纪虽轻,却是教中不可多得之良才,才略武技皆是过人之选;凡有不服者,皆是对本教王不恭。”
主殿重阶下,万千教众噤若寒蝉,齐齐低下了头颅,安静聆听着那个宛若神明的红衣男子的话语,“四使初当重任,自当谨小慎微尽职尽责、不可懈怠,可记清楚了。”
寂静良久,席萝第一个叩首下去,以额贴地,恭诚无比,“教王英明,席萝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第二个叩首的是印池,这位新晋的宠儿声音激荡有力,“谨遵教王法旨,印池必定尽职尽责,为教中培养更多的精锐好手。”
身着大红袍的苍焰教王高坐上方,从下方望去,只能看见一双淡漠的眸子、看不清神情。
但可以想象得到,这大陆第一魔教的当家人脸上定没有一丝动容。
现如今司教中长吏的柳鸿逸打量了彭光贵数眼,不过也不足为奇;战枭长空、杀叛逆鞠梦,哪件不是让众多教众津津乐道的天才之举?
至于那眼窝很深、四方脸庞的南门鸿才,神情从始至终都未有任何变化,嘴角依旧挂着浅笑。
只是不知何时,这位教中第一智囊的笑意浓了些。
眉间一点朱砂、身段极致妖柔的郁菲第三个跪下去;随着她这一跪,俩抹雪白便是雀跃而出,从上方望去,真可谓‘一览众山大。’。
这位以肉体谋求上位的教中杀手嘴角带笑,娇声呖呖,“谨遵教谕,郁菲定当恪尽职责,务必将教中大小事务做到尽善尽美。”
“教王英明,属下必定严于律己、赏罚分明,一切为本教谋福祉。”
千冥跪在殿上作声不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捺住心中的愤怒欲狂,强自低下头;看不清脸上表情,声音沉沉。
数日前的策反,身为八方影刹的他可是费了不小的精气神,甚至可以说‘居功至伟’;如今可好,不但教内中坚力量迅影堂没捞到手,就连淬锋堂都变成了身侧少年的囊中之物,怎叫人不恼火愤怒?
废左右护法之谓,改立四尊一天地;无形之中,天地二位互相对立,可以南门鸿才‘老好人’的秉性,定不会与柳鸿逸相冲突,教王左膀右臂可算和睦。
至于‘风花雪月’四使,无形中以席萝和印池平衡即将倾斜的权利,微妙的掣肘千冥郁菲;席萝年幼、印池新晋,尚不足服众,唯有倚仗教王支持,可保地位不失。
四使中,当属印池如日中天,却也单薄势微,教中缺少自己的派系,想要在淬锋堂站稳脚跟,定是殊为不易。
但有龚长老的前车之鉴,这位新晋宠儿势必谨小慎微,事事小心,断不容千冥染指,就算后者有滔天野心,也折腾不出什么幺蛾子。
手握幽沙的千冥远远望向阁椅上那张诡谲面具,心底闪过一抹嘲弄;枉费自己机关算尽,到头来竟为他人做了嫁衣,他本该想到的。
以教王的心机城府,怎会容忍自己一人势大到直逼王座的地步?
远望着那个从小到大从未见过真面目的男子,千冥禁不住怀疑,到底是自己策动了对方查勘右护法,还是对方早已看穿一切,放任自己等人互搏,只待清洗一刻的到来?
看似对教中一切不闻不顾、放任不管,实则轻轻拨弄便将众人操控手中;在这样深沉阴鸷的人手下效命,又是何等危险?下方跪着的四人想要守住到手的权力,又是何等艰难?
从大殿离开已是黄昏,行走在光滑洁净的青石道路上,腰负短剑的慕怀风没有说一句话,更没有转头对那黝黑少年说些祝贺好话的意思。
他不断的用那句‘你不知道,我不怪你。’来安慰自己,可还是有些说服不了啊。
席萝安静走在他前面,二人依旧是五步的距离。
在落日的余辉下,小姑娘发间依旧别着那本为十大名刃的梅花白玉簪,她的步子很轻,可肩上的担子不轻。
无论怎样衣着,腰间依旧是那根黑色犀带的彭光贵,此时正在大殿前接受着众多教众的祝贺。
在某一瞬间,这位教中新晋宠儿抬起头,望向那渐行渐远的背影,目光难以言明,称不上悲伤、亦称不上欣喜。
没得到你的祝福,我谈不上失落,可总觉着少了些什么。
最后一个出殿的是一袭银发、眉眼阴柔的千冥,这位从此掌管教中刑律的风使站在重阶上,望着下方的蓝色身影,眼中没有太多炽热,反倒有些落寞。
这种落寞无关权势,仅关感情。
至于身段妩媚、气质妖娆的花使郁菲,没有踏出主殿一步,想必是有些内务,需留下来与教王好生‘讨教’一番。
教中经过上次大乱,戒备比以往森严数倍,就连镌刻有‘苍焰神教’四个大字的城门,都被推倒重建,整体以花岗石所铸,可谓雄伟坚固。
不知为何,魂不守舍的千冥竟行至了城门处,看着前不久才修葺完工的花岗石台阶,略微迟疑,一步踏上,步履平缓的登上了城门。
这位寻常人看来可算魔头的杀手登高而望;莽莽黄沙、一去万里,千冥双手举起,怀抱天地,狞笑道:“好一个风花雪月,好一个风花雪月!”
相同的俩句话,相同的‘风花雪月’,代表着不同的东西,却都让他不顺心,不如意。
不知怎地,身着墨色长袍的他想到了那点朱砂,转身望向主殿方向,眉间不似阴柔、更似温柔,柔声道:“樊小钗,别再做杀手了,我们回家吧。”
夕阳渐下,满头银发、手握幽沙的千冥颓然站在城门上,身后是滚滚黄沙,身前是巍峨主殿。
以前总觉着那里很美好,如今看来,却那般狰狞。
男子脸上隐有泪痕,却不知为何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