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绑纱布、重新坐回石板的彭光贵正想回到正题,却被身旁的少年一句话噎个半死,嚷嚷道:“好一个死者为大,当初试炼场死了那么多人,你咋不说死者为大?如今我说句姓金的,怎么地??”
“你不让我说,我偏说。”
这位教中脱颖而出的天才,站起身,看着拱桥对面的那片竹林,气鼓鼓喊道:“姓金的,姓金的……”
直到喊了数十声,少年觉着解气后,这才悠悠坐下,一本正经抱怨道:“朗殊,有时候与你交谈真挺累的;我都禁不住怀疑,你以前不会是那种整天泡在书本里的书呆子吧?”
慕怀风想起了金陵外的那条护城河,眼神黯淡了一瞬,随即又变得明亮,对着身旁的彭光贵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道:“你还别说,我读过的书真的挺多,小时候……”
“打住,当我什么都没说。”
见某人打开话匣子,彭光贵翻了个白眼,终是回到正题,道:“东窗事发,姓金……不,右护法自知难有活路,便暗中勾结了掌管三千迅影的龚天云,辅以教中内务的枭长空;在教王闭关之际,心一横便铤而走险、揭竿而起。带着部分教众一心赴死,上演了一场以卵击石的闹剧。”
彭光贵嘴角微微敛起,那笑不代表兔死狗烹,而是代表局中人的无奈。
身死的右护法、被钉死在冰冷墙壁上的龚长老、自以为掌控一切的千冥、以肉体谋求上位的朱砂女子……
这些人都是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都是身处局中而不自知的可怜虫罢了。
生性洒然的他禁不住怀疑,是否有那么一天,自己也会以卵击石,上演一场可笑的闹剧?
慕怀风想起了当初在殿上,那面容冷冽的男子被教王一句话,便吓得跪地不起,声音充满好奇,“以数月前殿上的情形看,龚长老对那一袭红衣可谓怕到骨子里了,怎会说反就反?”
彭光贵看着他,眯着眼眸,低声道:“要是你家人被别人挟持了,你也会怕的、你也会反的;说到底,都是可怜人。”
一个别人,俩个不同的人。
慕怀风看着流淌的河水,神情有些恍惚,想着那身着黑衣、面容冷冽的男子被无情钉死,他的父母、他的妻子、他的儿女,下场又能好到哪去呢?
只是换个持刀人罢了,自幼饱读诗书的他越发想逃离这个地方了。
对这个地方,真的很难生出好感啊。
俩个少年很有默契的没有再说什么,良久之后,彭光贵想起殿上情形,轻声道:“此次暴乱,倒有三个不长眼的家伙死得极冤,都是被人从后背捅了刀子。”
“先前你说经过此役,便可跻身八方影刹;我想那三个不幸运的家伙,必定是一旬前先后赶至教中的八方影刹。”少年抬头看着竹林方向,猜测道。
很显然,彭光贵不想让此间氛围太沉重,打了个响指,道:“朗殊,没想到你还挺聪明的,那猜猜是谁下的黑手?”
慕怀风想起了先前重阶上的银发男子,声音透着难以言明的坚定,“是千冥,对吧?”
彭光贵本想继续吹嘘他几句,可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只得郑重提醒道:“朗殊,如果可能,请尽量避开那满头银发,因为他真的很危险。”
少年嗯了一声,看着对方点了点头,想起小姑娘在贝加尔湖畔的提醒,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当时他袭杀鸿熙三人时,我就站在不远处;那把幽沙真的很冷,比这河沟水冷多了。”
怕身旁少年担心,面庞黝黑的彭光贵没有提及当他与枭长空缠斗时,那把冰冷的幽沙险些要了自己小命,摸了摸渗有血迹的纱布,低声道:
“经过此次暴乱,千冥在教中的地位肯定水涨船高,稳压席萝那丫头只是时间问题;那家伙对我们身后这座水榭的娇小身子可是垂涎已久,我想小丫头自己也定有察觉……真是一条极有耐心、择人而噬的毒蛇啊。”
“可她只是个孩子,千冥怎能?!”慕怀风平放在腿上的拳头紧得煞白,不由加大了声音。
彭光贵面露愕然,似没想到提到那一袭蓝衣,身旁少年反应竟这般大,自顾自道:“这就是苍焰神教、或说整个大陆的生存法则;有实力的人能拥有一切,我敢断言,身形娇小的席萝终有一日会被千冥拖上床,而且那天,不会太远了。”
“不过话说回来,教中除了烟柳巷那几位清官花魁,可没几个能有席萝的脸蛋;我暗中打量过那丫头的脸蛋,可比教中第一琵琶清客‘柳姬’烟容的倾世容颜还美上几分,若以后长开了,那绝对是……”
似想到什么,这位同是外界来的‘入侵者’眼神黯淡了一瞬,又是恢复如常,继续聒噪道:“所以说,席萝脸蛋是极好的,就是身段差了些……不过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吃吃白菜地瓜,那也是很开胃的,我想千冥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在这一点上,可是跟小爷我想到一块去了。”
说了一大堆的他转过头,却发现身旁少年死死盯着远处的那片竹林,鼻息都比往常重了些。
他与慕怀风相处时间不长,可还是知道这代表着这家伙有些生气。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瞥了一眼少年腰间的短剑,用手拍了拍慕怀风紧握的拳头,轻声试探道:“朗殊,你该不会是看上那丫头了吧?”
“哪有?”慕怀风将他的手挑开,赶忙解释道。
彭光贵一脸促狭,上上打量着他,分明不相信身旁少年所说,撇了撇嘴,打趣道:“朗殊,你知道吗?现在的你好比偷恋邻家秀才的黄花闺女,你不害臊,我都替你脸红。”
少年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在黝黑的面颊上划拉着,慕怀风却越发坐立不安、双颊滚烫,强行辩解道:“真没有,我只是觉着身为八方影刹的她,万一某天落得那般下场,实在是有些……有些不值。”
他越辩解,却越觉着别扭。
“啧啧啧……不值哟!你什么时候会为那丫头担忧了?莫不是这次唐不拉之行让你们的感情急剧升温?可以的,朗殊!没想到短短数月时间,就可以让顶头上司乖乖束手就擒,我服!”
‘束手就擒’被少年咬得极重,彭光贵伸出大拇指在慕怀风跟前晃了晃,继续调侃道:“不过也情有可原,朗殊你生得这么俊,就连生性寡淡的席萝都……世事难料啊。”
彭光贵从一旁的枯柳上折了一小截下来,津津有味的嚼着,这位注定在教中一飞冲天的年轻人抬头望天,面露感慨之色,“如此看来,我是越来越相信教中数月来的传闻了。”
“什么传闻?”对这家伙的天马行空,慕怀风心下无奈,适时插话道。
谈到八卦,彭光贵可就像打了鸡血般,转头看着他,手舞足蹈道:“数月来,教中一直流窜着关于你与席萝的一个传闻;说的是俩个月前那个下雨的清晨,你与席萝以地为床、天为被,在那边的竹林中翻云覆雨……”
“据传连你的衣物都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啧啧啧,还真是没想到,性子如此冷淡的席萝,都会如此主动、如此放得开。”
彭光贵手指着河沟对面的竹林,傻乐呵道:“你仔细回味一下,伴着云雨做那云雨,自此为君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想想都激动,不得不说,你俩可真会玩儿。”
彭光贵转过头,却发觉身旁少年俊朗面庞上一阵青一阵白,手中剑更是攥得死死的,只得笑问道:“朗殊,你别害羞嘛,给说说当日情况。”
虽是笑问,可口中嚼着一截柳枝的少年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慕怀风拳头攥得极紧,似下了很大的决心,看着对方澄澈的眼睛郑重道:“印池,数月前那个清晨……不是她,是枭长老。”
彭光贵神情变得阴霾不定,吐出那截嚼得碎烂的柳枝,唰的站起来,沉声道:“我去杀了他。”
这位逆乱中横空出世的少年天才正欲抬脚,却发现手臂被人紧紧拽住,转过头正见慕怀风坐在石板上,对着他摇了摇头。
彭光贵冷哼了一声,不情不愿的坐回了石板上,只是脸色如此时的天穹一般,黑云压城城欲摧。
“印池,你说我能逃出苍焰神教吗?”
慕怀风看着他,声音有些无力,“玄元一空、地位受限,再加上服下慢慢侵蚀经脉的浑厄丹;这样的我,就算侥幸能走出苍焰神教,可又如何能走完教外的那片荒凉?”
彭光贵没有作答,避开少年视线,却发现一旁枯败的柳枝上不知何时结了个蛛网,其上有只果蝇在拼命挣扎扑腾,可黑色蜘蛛却已缓缓逼近……
“那个清晨是席萝救了我,我知道那也是为了更好的利用我。”
少年站起身,视线落在远处的竹林外,声音坚定有力,“所以,我决定了。”
“从今日起,为了更好的保全自己,我会好好学习杀人手段,让自己变得更有利用价值。这样对你、对我、对她都好。”
“朗殊,我不知道这次唐不拉之行你经历了什么,竟可让你改变如此之大……”
彭光贵同样站起身,看着头顶挥之不去的阴霾,目光炯炯,顿了顿,道:“但这样,很好。”
这一日,恰巧入冬,黑云压城;西面简陋拱桥旁,俩少年并肩而立,身板挺得笔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