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到了此时此刻,鱼国威也没有在他父亲脸上看到多余的表情,仿佛在嘲讽他说:“没出息的东西,你也就此而已了是嘛?”。
鱼国威嘴角仍然有擦拭不掉的血迹,此时他笑道:“爸,你们已经太老太老了,老到和时代脱节了。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靠着打打杀杀和兄弟情义就可以闯荡江湖的年代了,现在这个年代,只有利用可以利用的一切资源,使用领先别人的先进技术,才能在残酷的现实中活下来。”
“孟家和邓家确实是我的对手,但是一样的,他们也可以成为我的资源,他们很乐意看到你们这帮老不死的家伙提前进入坟墓。”
“真是……愚蠢的儿子啊,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死吗,你知道你哥哥为什么死吗?”仿佛没有听到自己儿子的恶言恶语,鱼宗杨十分平淡地说道。
“……为什么?”此时的嗣堂仿佛只剩下了这一对父子,外人的神情呼吸态度和他们完全没有关系。
鱼国威的哥哥鱼沉麟死去的那天,他父亲还只是大家长的候选人,还未爬到如今鱼家权利的顶峰去,而鱼沉麟和鱼谋等人作为鱼宗杨的左膀右臂,已经帮助他打下了许多地盘。
“我承认,我在爬到这个地位的之前做了很多事,用了很多手段。但是我并不后悔。在历史的滚滚浪潮中,懦弱和失败的人都会死去,只有足够强大的人才能踩着敌人和友人用枯骨铺垫的道路上活下来。”鱼宗杨忽然从那个肃杀的鱼家家长变成了一个悠悠吟咏的诗人,往事如同被他写进诗中的意象一般在鱼国威的面前展开,“我的故事不长,今天和你好好说说……”
“你的爷爷是边防的官兵,那时候的局势还远没有现在这么平稳,各方势力焦灼的年代,边境冲突屡见不鲜,你奶奶是一个普通的小镇姑娘,但却是一个刚烈的女人,她不甘心在小镇里胆战心惊地等待你爷爷的消息,于是她把六岁的我留给我镇子上的其他人帮忙抚养,而她主动去到了边防的那个关隘。”
“她去了之后再也没回来,她和他最爱的人死在了那座关隘外,听退伍的士兵说,你爷爷是看上了关隘外的一朵鲜花,他当时估计是想着能采一朵给你的奶奶讨她高兴,但他去采的时候被隐藏在外的叛军直接射死了。”
说这些的时候他一直用的是“你爷爷”、“你奶奶”,而不曾用“我爸爸”、“我妈妈”,因为在他的心底藏着巨大的悲凉,他想用事不关己的角度去描述那对凄婉的年轻男女,这样也许就可以不必那么伤心。
“你奶奶是是晚上才听到了这个消息的,那时的她还在把你爷爷的军装洗干净晾到了衣杆上。她听到消息的时候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关隘,边防守卫人看她声嘶力竭的模样,又已经是入了夜,想必叛军不会再缠留,就打开了小门放了她出去,她看到了那朵小花,也看到了在外曝晒了一天的你的爷爷。”
“最后当然是叛军在黑夜里射出了枪子儿,你奶奶也死了,死的时候还没跑到你爷爷的跟前。真讽刺啊,两个人死了,那朵被看上的小花却依然鲜艳地开放在那里。”
“我知道了这件事后就离开了小镇,不曾跟任何人道别,走了大概半个月吧,我终于走到镇子里的人一直念叨的大城市:‘柠山市’。我到这个城市的时候被它的五光十色打动了,那时脑子里装的还是你奶奶教给我的‘忠、义、礼、信’。于是我找了一家包子店帮工,想着努力赚钱,可以自己健康地活下来,不让那两个人在天上为我担心。但是……包子店老板真是一个彻头彻脸的混蛋啊。”
“他是一个赌徒,每次都是夜晚出去赌博,叫我留在包子铺帮拿捏面粉,等他回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包子,他只管叫卖就好了。有一天晚上他回来,带了一帮纹着各种文身的年轻人,回来的时候含含糊糊地叫我‘儿子’什么的,还给我吃他存了很久的桂花蜜饯,拿东西平时他都是锁在抽屉里,我想见都见不着。”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这个万恶的包子铺老板为什么会喊我‘儿子’,他本就没有儿子。……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赌博赌输了,把自己的‘儿子’当赌注输掉了。”
所有人在此时看向鱼宗杨的眼神里多少都有了一些复杂的东西,这绝对可以称作“悲惨”的童年连他的亲生儿子都没有听说过,此刻他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出来,仿佛在讲述着不相干人的人生。在他的眼里,甚至没有看到情绪的波动。
“我本来的打算是被人贩子转手卖到那些未育的偏远山区的家庭里去,但是那时候的我已经记事了,卖了好几次都卖不出去,后来他们放弃了,让我跟着他们,帮他们跑腿。我那时候心里已经暗暗地想要报复那个卖包子的男人了,于是在黑帮需要我的时候我事事都顺着他们的心意,买烟、洗衣服、嫖娼放风,我什么都做的很好,因此他们什么都相信我。”
“我在等着机会,等着那个好赌的男人再次沦陷进赌局里,这样我可以跟着黑帮的众人一起去,这样我才有机会亲手报复那个卖掉我的假父亲。”
“最后这个好赌的男人把他的包子铺输掉了,还输掉了一根手指,我跟着同一批人来到他的包子铺,看着他颤抖地签下包子铺的转让协议,然后喂他吃了一口桂花蜜饯,在他的哀叫声中切下了他的右手食指,静静地看着殷红的鲜血涌出来。周围的人都在拍打着大腿,肆意狂笑着叫好。”
“那一天我出奇地平静,虽然那是我第一次伤人,但是我觉得我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一样。或许我骨子里就是这样一种人,你奶奶交给我的忠义礼信只是让压制了我的本性而已。”
“自那天起,我就开始了黑道的旅程。我做了很多年,终于做到了任务部的副部长,那时我终于有了一个妻子,也就是你们的妈妈,也有了你和你哥哥两个小孩。我想要你们过上优渥的生活,有良好的教育,不要再重蹈我的覆辙。于是越权和关系部的前任鱼头联系,叫他和学校那边打好关系,让你们入学一家口碑极好的私人小学。”
鱼宗杨讲到这里眼中才逐渐出现了“缅怀”的神色,想必家庭对他的影响力是非常大的。
“可是关系部的部长将我们私下会面的视频给了任务部的部长,也就是我那时的上司。他一直看不起我,他知道我是从最底端打拼起来的,而他是鱼家正统后代的子孙,拥有鱼家的血统,因此他瞧不起我,经常派遣我去做非常困难的任务。我很客观地说,他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二世祖,也是一个王八蛋。”
“拜他所赐,我虽然很多次差点命丧黄泉,但是也结交了非常多的义气兄弟,就像阿谋一样。家规在上,部门之间不能相互借用权力,即使是已经退休的前任鱼头。而他摸到了我的软肋,便开始要挟我做很多过分的事——这些事就不说了,最重要的是最后这个王八蛋竟然想要我的妻子!”说道此处他的眼神又变回了锋锐,仿佛变成了那个被触碰了逆鳞的独狼。
“我假意十分勉强地答应了他,实际上带了枪和刀子,准备了结他的生命。而他的意外死亡我也已经准备好了,我要伪装成一次任务事故。我带着盛装打扮的妻子到了他的家中,他欣喜若狂!我料到了他是一个王八蛋,但是没料到他还是一个变态!他和我照面,我刚伸手到怀里取出博莱塔,他已经一刀扎进了我妻子的心脏中!我和我她都没有反应过来。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王八蛋喜欢收藏死去女性的尸体。”
“我用四颗子弹分别打进了他的四肢,在他杀猪般的嚎叫声中往他脑袋上开了三枪。”鱼宗杨盯着鱼国威的眼睛狠狠地说道:“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死!”
鱼国威眼神慌乱了一瞬,咬着牙说道:“那么我哥哥呢,他的死可是我亲眼看见的!是被你用刀捅进了他的心脏!”
鱼宗杨点点头,继续说道:“满足你,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那时的鱼家的前大家长在对外并不像我现在这样具有进攻性,他是一个稳重成熟的中年男人,始终梳着刚开始流行的背头,喜欢穿着一件军绿色的大衣,叼着踏门产的二手大疆雪茄。虽然造型很土气,但是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算无遗策的男人,因此我从没想过取代他的位置。”
“但是沉麟不一样,他那时三十出头,恰是你现在的年纪,他也已经做到了税务部的部长,地位威望只在大家长和我之下。他的修行也很迅速,那时候就已经是破晓中阶,在同龄人中也寥寥无几。他有一颗躁动的心,他迫切地想要改变鱼家的格局,于是精心设计了一个计划,一个把大家长除掉的计划。”
“他完全没有和我商量,因为我也是他路上的绊脚石之一。我从小用忠义礼信束缚着他,没想到他看到权力之后,就像看到那根断指后的我一样,释放出了自己心中的野兽。”
“但是他怎么会是大家长的对手?他最后在餐桌前被制服,大家长甚至连拿筷子的手都没有颤抖一丝,但是他并没有立即处死沉麟,他以为这是我的意思。”
“于是我深夜被大家长的人粗暴地叫醒,还有你,我们连夜被拖到了那张餐桌前。你当然不记得了,你哥哥跪在那里,他身后站着路遥和才六岁的鱼跃,你满脸都是眼泪问我怎么了!真是懦弱啊……我的儿子。你可能只记得……我用刀捅进了你哥哥的胸口里吧。你的哥哥安安静静地死在我的怀里,死之前他嘴唇蠕动的话也不是‘对不起’,我听得很清楚,他说的是:‘我恨你’。”
“我没有再说任何话,因为没有任何言语能够形容当时的感受,我只知道我并不后悔。如果我那个时候不做这件事,那么被刀子捅进胸口的,还有你,还有路遥,还有鱼跃。我必须牺牲他,来换取我们的性命。”
说道此时,这个坚硬的男人竟然已是泪流满面。
“我又何尝不痛苦?我又何尝不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