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玦见过这种死寂,每当到这种时候,弟弟赵璋总会开始兴奋起来,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种平时看不到的微笑。他就像一支利箭,天生就是为战场准备的。而赵玦总会感到紧张,无边开阔的死寂,又平添了一抹苍凉
两军交战之前,就是这样的死寂。
就像拉满了的弓弦,绝对不会再有一丝摇晃。
擂台边的击鼓手高高举起的臂膊呆呆地悬在半空中,一个一个都扭转过脸,张大了嘴巴望着正稳稳站立在擂台当中的潇水豪龙。台下的观众也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呆呆地敞着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原录痕汩汩地淌着鲜血,倒在一边。黄玉剑展诚、碧玉剑曲风、紫晶剑屈明都已绰剑在手,但又无人敢再上前一步。卢怀云站在擂台一边,远远地望着。
骆长虹右手按着赤晶剑,左手猛地一按左膝,勉力站起,只觉得胸口气血翻腾,喉头发甜。他急运气吐纳,才渐渐将气息平定下去。怒目一睁,便厉声道:“截门何时为虎作伥!”
陈圭在高台上惊异地看了南宫阔一眼,南宫阔勉强一笑,应道:“陈伯伯不要担心……”又冲着高台下高声叫道:“那什么赤晶剑!有本事你再上来!”
骆长虹啐了口唾沫,又提剑在手。潇水豪龙微微摇了摇头。高台两侧忽然涌出两队持枪卫士,原是晋王侍卫梁巍、沈襄召集人马赶到,几个人上前急急将原录痕抬下场去。骆长虹正欲挺剑上前,潇水豪龙黑袍忽张,霎时间便侧身卷过高台,不见了踪影。展诚三人面面相觑,骆长虹支持不住,喷出一口血雾,三人赶忙上前扶着。
人群这才开始纷纷议论起来。有人诧异道:“久闻截门最是离经叛道,没想到今天自甘堕落,成了权贵的爪牙。”有人点头应答道:“也难怪朝廷要查禁截门……之前我以为他们只是和圣门理论不合,对他们的衰微还抱有同情。今天见截门做出这种事情,我以后要是再听说截门有什么大难,我就拍手称快好了。”也有人沉吟道:“南宫阔要是真的死在了晋国,对晋王确实不利,或者截门只想替晋王解围?”周围也有人纷纷称是。赵玦在人群中心绪难言,而今晋王府侍卫齐到,晋王态度昭然。不过作为一地诸侯,自然不会放任一个江湖人士在自己眼皮下杀了另一诸侯的宝贝儿子。七玉剑寻仇怕是难成……更不知原大哥该如何自处……想到此处,心里便似有说不出的愁闷。
高台之上,陈圭忽拱手道:“骆大侠,如今杀人凶手皆已伏诛。这比武大会乃是老朽垂暮之年,一心想办成的一件大事,可否在此卖老夫一个薄面,就此打住?俗语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如今日此事暂且作罢,日后再有冤仇,老夫绝不插手。”
骆长虹右手按剑支着,挣脱三人搀扶,抬头望向高台,喟然长叹一声,忽地秋风乍起,长髯飘动,平添了无尽悲凉萧索之意。骆长虹一抹嘴边血渍,朗声道:“晋王陛下,今日扰乱会场,我七玉剑实再过意不去,只是断我手足之仇,不可稍忍片刻!今天我骆长虹上了擂台,就没想活着离开,只求能杀了这恶徒,为弟兄报仇。晋王你素来仁民爱物,我也不愿令陛下难堪。我骆长虹一介草民,料想大事难成。只是既然已做下此事,仇人就在眼前,又岂有忍气吞声,再等待时机的道理?当今朝廷尊崇圣门,好教人忠恕之道,可世风不济,宽恕往往成了忍气吞声的借口,又或是变成了乡愿,成了好好先生。今天我骆长虹在这,虽然报仇不成,但正告各位,莫要再忍气吞声,人生在世,绝不低头!”
周遭民众中炸裂般爆出喝彩声来,侍卫梁巍、沈襄,也不由得轻轻赞叹。陈圭在高台上瑟瑟地抖了起来,眼眶微微湿润,嘴角不住地抽搐,又好似在轻声道:“你说的……寡人都明白……都明白……”
卢怀云快步上前,解开背后一柄长剑,只见青光闪动,正是项宁佩剑。卢怀云单膝跪下,也不说话,只将宝剑双手奉上。骆长虹见了这柄剑,也不言语,只是倏地流下热泪,又长叹一声。忽然他又伸手按着卢怀云背脊,说道:“小子,今日我本该与你一战,我为着私事决斗不成,颇有违侠客之道。项兄弟的宝剑我本以为已经失落,再也找不到,没想到却在你这里。你谨记老朽一番肺腑之言,我这柄赤晶剑,就赠予你了。它虽不是什么神兵至宝,但陪伴我数十年,总算是柄好剑。”
卢怀云怔了怔,又用力点了点头。骆长虹高声大笑起来,左右推开展诚三人,提剑在手,高呼道:“我骆长虹今番大事也!”
展诚、曲风、屈明齐声叫道:“大哥!”纵身上前也已不及,骆长虹脖颈便喷出一阵血雾,点点灿若赤霞。卢怀云放下青玉剑,跪倒在地,拜了三拜。陈圭一声长叹,留下两道清泪,木然道:“寡人之过,寡人之过也……”南宫阔瞥见陈圭模样,冷笑一声,便离席而去。周遭民众皆肃然不语,偶尔还听得一两声啜泣。
赵玦在人群中见得此番场景,看得就像在梦中一样。忽然又听得展诚高声道:“卢兄弟!既然大哥信得过你,如不嫌弃,我这黄玉剑,你也收了吧!如有机缘,教它另寻良主!”话音未落,展诚也便引颈自刎。卢怀云跪在擂台上,也不言语,只是跪拜。不一时,曲风、屈明也自刎于擂台之上。卢怀云颤颤起身,已是涕泪泫然。
骆长虹一番说辞,赵玦心中震动。自从离开父亲驻地,只身偷跑出来,见过几次郭翔郭宇那样的恶霸匪徒,却少见江湖侠士行侠仗义之举。今天却亲眼看见七玉剑因一人之故舍生忘死,心中感慨不已。又一想到原录痕,便又忽地忐忑不安起来。
忽听得一声锣鸣,那念文书的壮士高声道:“晋王有命!大会暂停,至未时再行比武!”赵玦听得此言,却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便想着:不知道原大哥怎么样了?眉头一紧,便又从层层人群中挤出去,又忽然想到,方才原录痕被侍卫抬下场去,自然应当去问梁巍、沈襄二人。赵玦便又拨着人群,往擂台上一望,之间二人还在指挥着侍卫们清扫擂台。卢怀云只是立在一边,低头沉默不语,腰间挂了赤黄碧紫四柄宝剑,青玉剑还是依旧背在了背上。赵玦忽然停住脚步,忽然想到梁巍、沈襄二人在晋王府上已久,自己都认得他们,却只怕上前问话的时候,被两人认了出来。又转念一想,自己已有多年不曾到晋王府上,小孩的容貌变化,总归还是要大一些……他们能不能认出自己,也倒不一定。犹豫之间,一想到原录痕伤势,便轻轻跺了跺脚,快步走上前去。
赵玦走到沈襄身前,吸了口气,拱手道:“请问阁下是否就是沈襄,沈侍官?”沈襄蓄着一口短须,正低头看着擂台上的血渍,忽见一个少年拱手上前,心中疑惑,缓缓道:“正是在下。”
赵玦说道:“小人在赶来薇止的途中,受过原录痕大侠的接济。今天在擂台下看见他受了重伤,心中很是挂念,只想去探看一下,不知道能否行个方便……”
沈襄左手按住腰间佩刀,上上下下将赵玦打量了一番,冲着赵玦的眼睛看了几眼,方才缓缓冲着一个侍卫说道:“张剑!你带这位小兄弟去原录痕公子那儿!”一个青年侍卫应声跑过来,对着赵玦笑了一笑,伸手说道:“小兄弟,这边走。”
赵玦点点头,便跟着张剑快步走去。走到了高台后边,又望巷子里绕了几圈,走到一个空落落的院子里,张剑说道:“呐,原公子便在此处。”
院子里头倒也开阔,种着两株大树。赵玦在沙场呆惯,却认不得许多草木。枯黄的落叶铺开一地,院子里萧索无声,好似已许久不曾住人。赵玦心中诧异,原录痕对楚王一家一片赤诚,奈何南宫阔竟如此薄凉……忽然屋子里似乎有老者咳嗽声,赵玦快步推门进屋,看见一个须发花白的老郎中坐在一张旧椅子上,轻轻咳嗽。原录痕正赤着上身,已缠了绷带,赤着上身。左肩与肋下,各缠着重重白布。
赵玦急问道:“大夫,我这兄弟伤势如何?”
郎中捋须摇头,却又笑道:“我原以为伤势这么重,左肩与右肋都被洞穿,施救又不及时,想必是没救了。可我刚才一看伤痕,却已经全然没大碍……真是见所未见……”
赵玦听了此话,方才展颜微笑,心道:原大哥总能逢凶化吉,实再奇妙……只是既然伤势不轻,参加比武一事,恐怕是难以达成的……想到此处,又不觉叹了口气。又走到原录痕跟前看了一看,见已有了呼吸,心中渐渐安定下来。又转身问道:“大夫,您能留这儿照看他么?”
那老人摇了摇头,说道:“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伤口包扎好,我现在不过是坐在这里喘口气而已……我还有别的地方要去。要说再呆一会儿也还好,在这里看着他过夜是那就不行了。说起来,小兄弟你要有心,就留下来。我看四周也没有其他人,这人孤零零的也怪可怜,我教你怎么替他换药,你在这里看着他就好。”
赵玦点了点头,又蓦然想到如此一来下午的比武就不能前去观看,但转念一想,南宫阔如此德薄,原录痕无人照看,自己还是留下比较好……
赵玦徐徐走出门去,吃了午饭,而后去客栈取了行李,解了白马,又回到院子中,擂台那边隆隆的鼓声又响起。赵玦往那边望了一望,不觉叹了口气。那郎中见他回来,就叫了一声道:“过来!”赵玦快步上前,侍立一侧。老翁便细细地将如何拆解、如何敷药,边做着边教授给赵玦。而后老翁就背着药箱离去。赵玦自己就推开了一间偏房,上下打扫一番,在这安顿下来。
赵玦枕着双臂,仰躺在土床上,耳边不住地传来鸣锣击鼓之声,不由得叹气,心道:原大哥千里迢迢从南方赶来,却不能实现这心愿……赵玦一面躺着,一面脑海中浮想联翩,与暗潮般起伏不定的鼓声、人声一同浮浮沉沉。听到紧密雄浑之处,就似两名高手在刹那间分出胜负来,紧紧接着台下众人惊雷似的喝彩。一时之间,响了七八十声鸣锣,赵玦睁开眼睛,已然天黑。
赵玦徐徐走出门去,抬头一望,已是月圆之夜。明亮而巨大的明月正在无边缥缈的云雾中浮沉不定,散出淡淡的白晕。赵玦心头一紧:我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月亮了?他又摇了摇头,快步走到原录痕屋子里,好在并无大恙。他又便急急出门,吃了一碗鲤鱼焙面,买了一只烧鸡,揣在怀中,又轻轻放在了原录痕床头。见一切安好,就又回到自己床上躺着。乳白色的月光透过窗户缓缓地淌进屋子。月色迷离,叫人看不分明。
赵玦枕着双臂,仰躺在床上,不住地眨着眼睛。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像刚刚偷跑出来一样兴奋,忽然觉得兴味萧索,不由得生出一种疲惫。远方总是不住地呼唤着旅人前行,但旅人却不总知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远方。军旅之外的事情,似乎太过复杂。
他忽然很想见一见那个圆月白狼,想问一问他究竟从哪里来,他与晋王之间又有什么恩怨。但是本来不是所有的问题都会有答案。又或者有的答案,自己也许不会知晓。他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似乎忽然听见弹奏琵琶的声音,如游丝般细细飘入屋内,勾起旅人的耳朵。赵玦心头一痒,翻身坐起。只听得犹如少女啜泣一般,断断续续,不住呜咽。赵玦坐在床上,往床边一望。
月色正浓。
赵玦不自觉地站起身来,披着一身白衣,抄起桌上的长剑,赤着脚往外缓缓走去。那哀怨的琵琶声似乎在他耳畔轻语,又仿佛在他身后轻轻催促。出门后,他四下一望,便又徐徐走到大街上。只见在朦胧的月芒中,一人赤着上身,席地坐在路中央,身边似乎摆着一柄长剑。他手中是一把不过两只手大小的琵琶,正瑟瑟作响。那人的背脊映着月芒,竟也隐隐发亮,就如一块无暇的白璧。夜风寒冷,赵玦揉了揉眼睛,仔细看时,那人正是原录痕。
赵玦失声叫道:“原大哥!”
原录痕一回头,愣了一愣,叹道:“赵玦兄弟……”手中琵琶便不觉停下。他又转过头去,低低地盯着地面。
赵玦两三步走到原录痕身边,也坐下,强笑道:“不知道原大哥还会弹琵琶……”
原录痕道:“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我只是不想把它浪费……就也学了一点点……”
赵玦道:“原大哥你还没告诉我你父母是谁呢。”
原录痕忽然变了脸色,脸在月芒中苍白而无力。他低头沉吟半晌,忽然说道:“我告诉你此事,恐怕你我以后就是路人了。”他又抬头望了一眼那轮愈发明亮的圆月,低吟道:“今番我舍出性命维护南宫阔,我对楚王也问心无愧了……”
赵玦心中一颤,连忙问道:“究竟是什么事,竟然有这样的后果!”
原录痕神色凝重,咬牙说道:“因为我要杀了晋王!”
赵玦心中一凛,不觉张开了嘴巴,待咽了口口水,问道:“这件事与你父母有什么关系?”
原录痕已站起身来,背对着月光,他的脸显得愈发冰冷而坚硬。
“我父母是当年隐居在晋国都城扬庭的大侠!可是陈圭忽然有一天派人杀我全家,还诬陷我父亲盗取他的宝物!幸亏老天有眼,我一个人逃脱。一路向南,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难。好在最后被楚王收留。我要杀陈圭老贼,你迟早会知道!我正是要借这次武林大会的机会,为我父母报仇雪恨!”
寒冷似乎从脚底渗入肌骨,赵玦锁住双眉,缓缓站起,却望见原录痕左肋平坦光洁,竟无丝毫伤痕,左肩、右肋各处也已不见了伤痕。赵玦心顿时沉了下去,不禁问道:“难道你就是圆月白狼?”
原录痕冷冷道:“他要做的,就是我想做的!”
赵玦不觉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说道:“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原录痕冷笑道:“这是我亲眼所见,绝不会有错!那时候我虽然只有六七岁,但这种大事,怎么会弄错!当年主持杀我全家的晋王走狗梁成,前几天已经被我杀了!他死之前,也是十分后悔。我又把他细细盘问了,绝不会错!”
赵玦心中一惊,原来当日小白师兄看到的,就是原录痕。当下便急忙说道:“现在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圆月白狼,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原录痕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他这样的举动一定会让陈圭多加防备。”
赵玦苦笑道:“所以你也不怕我去告诉晋王?”
原录痕叹道:“反正你再三问起,反正你迟早会知道的!”
赵玦沉吟道:“不行,你不能贸然就杀了晋王。晋王为人仁民爱物,绝不会做出这种事,其中必有误会在内!有些事情,为什么不能当面对质……”
原录痕大叫道:“放屁!”身形忽转,已将木剑抄在手中,上前便如灵蛇吐信,连刺四剑。在月光之下,木剑漆黑无影,赵玦忙后腿数步,拔剑相迎,口中叫道:“原大哥且慢!”
原录痕更不领会,手中木剑不曾开刃,便直直向前,如蜂刺一般,剑势又快又密。赵玦虽拔剑在手,却只得左右躲闪。赵玦忽侧过剑锋,当地一声,便将木刺隔开,又连忙后腿几步,吐出一片空地来,好施展枪法。
原录痕冷冷一笑,赵玦忙以剑作枪,直挺挺地往前相应,使出家传枪法七探盘龙枪中的一招迎龙逆鳞。原录痕更不躲避,赵玦失声叫道:“原大哥小心!”,急急侧过剑尖,却从洞穿了原录痕左肩,鲜血四溅。赵玦忙拔剑时,原录痕却欺得近身,右手转过剑尖便连连点上赵玦胸口两个大穴。赵玦只觉得身体松软,倒在地上。
原录痕站在原地,顺手便拔出了右肩的剑,一声不吭。把剑丢在一边,徐徐远去。
赵玦瘫倒在地,使不出半点力气,睁圆了双眼,也只得发出呜咽之声,望着原录痕一步一步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月色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