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璋心头一凉,连呼吸都在刹那间停住。
他感觉得到一只手还轻轻搭在自己的左肩上。
寒风还在凄厉地呼号着,走廊和台阶上铺满了一地清寒的月光。
赵璋眉头一紧,把手中的迷烟一丢,反手捉住了那只冰凉的手,同时身形急转。
那只手虽然冰凉,也似乎有些粗糙,但却小巧得很。赵璋吃了一惊,叫道:
“铃儿……”
夜色正浓,铃儿正背着月光,赵璋看不清她的神情。头上两个小小的发髻在月芒中散出一团白晕。铃儿没有说话,一只冰凉的手就像受寒了的猫一样,呆呆地蜷缩在赵璋的手中。过了半晌,赵璋才忽然觉得脸颊发烫,忙把手松开。
“你……”
两人忽然同时说道。
“你在这做什么?”铃儿幽幽地问道。
赵璋的心咚咚直跳,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耳朵正随着心跳一下一下的发胀,就连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你呢,你大晚上的不睡觉……倒管起我的事来了……”
赵璋这才发现铃儿穿着一身单衣,没有戴着铃铛,一双雪白的脚正被月光笼住。他又忍不住说道:“你不冷吗?”
铃儿缓缓转过身去,望着深不见底的天空,轻声说道:“我睡不着……”
赵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觉得渐渐平静下来,望着铃儿的背影,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忽然他觉得前所未有的窘迫,想上前去说些什么,可又似乎没有什么好说。不用想也知道,她一定在想自己的母亲。可是又能说什么呢?把这里当成自己家?把母亲当作她自己的母亲?
可毕竟都不是真的。
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她想必是很冷的,难不成还……
赵璋心中一颤,又似乎冲着自己冷笑了一声,这可不行……
他一咬嘴唇,俯身捡起那支已经熄灭了的迷烟,背过身去,低声问道:“杜将军是住在这里?”
铃儿似乎一动也没动,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赵璋又点着了迷烟,不住地在心里苦笑着。
他徐徐地向屋子里吹进迷烟,长长地吐了口气,手指和嘴唇都一起颤抖。
他用力地吹着,就好像他用力地在思考一样。
他忽然把迷烟收了起来,快步走到铃儿身边,望着她垂下的两只小手,手掌不禁向前摇了摇。他低声说道:“铃儿妹妹,快回去收拾东西,我带你去外面走走。”
铃儿转过头来,明亮的眼睛中闪烁着疑惑。她张口说道:“什么?”
赵璋笑了笑,说道:“其实是这样,我爹派杜将军去办一件事,我很想一起去,可是我爹不让。”他耸了耸肩,说道:“所以呢我用迷烟迷倒了杜将军,恐怕没个一天半天的醒不过来。可是呢,我又这么倒霉被你发现了,所以你也一定要和我一起去,不然你肯定要告诉我妈。”
铃儿噗嗤一声笑道:“二少爷,我可不知道你在干嘛,还不是你自己,都说了出来,你也是真笨。”
赵璋挠了挠头,笑道:“胡说,哪有的事情……所以你快去穿好衣服……鞋子,拿上你的宝贝铃铛。我们趁天还没亮,马上走。”
铃儿低声说道:“真的不用和你母亲说一声吗……”
赵璋一歪嘴巴,招手道:“快去快去!我妈聪明得很,一看杜将军昏睡不醒,我又不见了,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最多……最多我写张字条,那就不用担心了。”
铃儿说道:“这……”
赵璋低声道:“哎呀我的好姐姐,快去快去。”
铃儿又笑了一声,说道:“好——我的笨弟弟……你肯定是眼馋你哥自己跑出去,自己那时候又不敢,结果现在后悔得很。行行行……我就陪你……和你去。”
赵璋笑了笑,应道:“好,那我这就去写字条。”
铃儿光着两脚,缓缓地踩在白石地板上,衣袂飘动。
望着她渐渐走远,赵璋心中不禁冷笑了一声,我哪是不敢去,只是我不能轻易显露……这时候还说起哥哥来,真是……赵璋只觉得心里有些不快,又一拍脑袋,暗叫道:我叫她一起去干嘛!一路上可尴尬……可麻烦死了。
赵璋皱着眉头,一面暗自想着,一面走回自己的房间,取了一张纸和一支炭笔,想了想,写道:“铃儿和我一起去”。赵璋看了看,又似乎觉得“儿”字的钩写得太难看,于是索性揉作一团,塞在怀里。又拿出一张薄纸,慢慢地写道“铃儿和我一起去”。
赵璋在清澈的月光下又把纸条看了看,长长地舒了口气,撅着嘴巴,快步走到杜玉澜门口,把纸卷成一卷,塞在那个送迷烟的孔里。
赵璋看了看,又笑了笑,快步走到铃儿门前,叩门轻声道:“好了没?”
铃儿颤声应道:“等等!”
赵璋不禁心中一颤,皱了皱眉头,揉了揉鼻子,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仍旧咚咚跳得厉害,浑身上下说不出的温暖和轻快。外头的风依旧凄厉,他却觉得自己的胸口好像燃着一团活火。
门轻轻地“吱吖”一声,铃儿低声道:“二少爷……”
赵璋笑道:“我们快走吧。”
“嗯。”
“你怎么没戴铃铛?”
“二少爷……”
“啊?怎么了?”
“大晚上的,戴着铃铛出来,会把人吵醒的。”
“啊……也是哦……可是你不是一直都戴着吗?”
“我,我把它们放在包裹里了……”
“哦——那真是难怪。快上马吧,你先上去。”
赵璋两手握着缰绳,骑着父亲送给他的这匹乌骓,在寒冷的夜晚里徐徐向西走去。他不由得望了一眼深邃而沉默的天空,静默无言。寒风就像春天褪下的柳叶,胡乱地拍打着游人的脸。寒风像针一样逼得他睁不开眼睛,却好像是深春的繁花,让他迷失了目光。
他不知道远方是什么在等待着、迎接着他。
他好像忘记了为什么要到西边去,忘记了他为什么要出门。
他缓缓闭上眼睛,觉得似乎有些疲惫了。可心中那团火焰却依旧忽闪忽闪,不见停歇。她发梢一丝一丝的香味绕着鼻尖,他猛地睁开眼睛,暗叫道:才不是因为这个呢!
而后他又缓缓闭上眼睛,微微笑着了。
突然,赵璋眉头一皱,一跃而起,虽然空着手,但脚步和手势都已摆出家传枪法七探盘龙枪的架势。
他猛地睁开眼睛,耳朵颤了一颤,这本就是武人的直觉和反应。赵璋还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惊吓到了他,却发现自己正站在床铺上,衣服鞋袜整整齐齐地摆在一边。
他长长地呼了口气,收了架势,才记起自己和铃儿昨晚走了不知道多久,才发现一家还亮着灯的客栈,就在这里住下。他往四周一看,看起来已将近中午时分。
铃儿呢?她应该不会晚起。
赵璋心头忽然掠过一丝慌乱,突然外头楼下又传来杯盘破碎的声音。赵璋心中一沉,依稀记得就是这杯盘砸碎了的声音和叫嚷声吵醒了自己。赵璋也顾不得穿着,忙推门走出去。
他一出门,却看见铃儿正站在走廊的栏杆边,呆呆地往下看。听见赵璋开门,忙转头说道:“二少爷……你看……”
赵璋揉了揉眼睛,懒洋洋地说道:“什么啊……”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走到栏杆边往下瞧。只见大堂中央盘子、杯子、碗碎了一地,也少不了饭菜酒肉,乱糟糟地撒得遍地都是。堂倌和掌柜束手立在一边,不住地摇头叹气。门口一边坐着两个少年,一个穿着蓝白色的衣裳,一个黄白色,怀中各自抱着一柄剑。他们对面是四五个牙黄色衣衫的少年,胸口都绣着一个黑龙头。
赵璋笑了笑说道:“有趣。”
铃儿扭头问道:“二少爷你认识他们?”
赵璋笑了笑,打了个哈欠,说道:“不嘞,一个都不认识。”
铃儿笑着说道:“那我来告诉你,那边的人,都是玉琅派‘霄’字辈的弟子,那个叫骆霄天,那个叫于霄乾。那两个守着门口的,一个叫蓝玉剑傅玉,一个叫琥珀剑林秉辰。”
赵璋歪了歪嘴,冷冷说道:“你怎么知道,我还说那个叫李狗蛋,那个叫王小鸡呢。”
铃儿说道:“我可不是跟你似的就知道胡说,我在这里看了他们好久了,都是他们自己说的。玉琅派的五个人我也只记住了两个。不过那两个剑客真是厉害,守着门,他们五个都不敢上。要是你啊,早被人家揍……教训得鼻青脸肿的了。”
赵璋一眯眼睛,笑道:“你又不知道我又多厉害,就知道在这儿瞎说。”赵璋又眨了眨眼睛,看着铃儿,问道:“他们又为什么打起来啊?”
铃儿摇摇头,忽然楼下骆霄天身子一转,手里又抄起一摞小碟子。他用左手托着,右手手指突屈如弓,手背青筋暴起,指尖急闪,那七八个碟子便如飞刀般齐齐向傅玉射去。赵璋心中暗叹,如此指力,还是前所未见。只见傅玉面带微笑,不慌不忙,左手持剑,右手缓缓伸出食指,突然身形一动,恍惚间就好像有七八条手臂,向碟子戳去。只听见噼里啪啦一阵破碎的声音,傅玉又抱着剑,懒懒地坐在椅子上。
他慢悠悠地说道:“你们今天碰上了我的玄天指,也算你们倒霉了。”
骆霄天拱手说道:“我们五个比指力不是你的对手,七玉剑各有专攻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不知今日两位为何要找我们玉琅派的麻烦。”
傅玉说道:“我们两个是七玉剑里头最差劲的两个,大哥他们都去广平参加武林大会去了。我们两个呢,就只好出来管管闲事。”
骆霄天说道:“我们玉琅派向来行得端做得正,不知道做了什么,要你们来……”
于霄乾叫道:“我看你们根本就是找事!我们玉琅派在辰骖郡也是赫赫有名的门派,连玉琅府都以我们为名。不像你们这些江湖游侠,整日居无定所,像条……”
他忽然长大了嘴,没往下说。
淡蓝色的剑光一闪,林秉辰的长剑已经出鞘。
玉琅派五人都不觉向后退了几步。
林秉辰嘴角却微微一翘,拔出剑轻抚着剑身,似乎在仔细地看着,还不时擦拭几下。
铃儿不禁掩嘴偷笑起来,低声说道:“你看他们玉琅派的,真是可怜。五个人被他们两个吓成这个样子。本来他们可以从后门跑啊,又不肯厚着脸皮,毕竟也是有名的门派。”
赵璋冲她笑了笑,没有说话,暗忖道:玉琅派在辰骖郡确实历来享有盛名。玉琅派祖师玄真道人据说是从北方黑龙玄障身上领悟出的武功,所以他们都以黑龙为尊。不过也不知道这个传说是真是假,毕竟后代弟子都会把尊师美化一番,说出来也有面子。黑龙玄障这种传说中的东西,也从来没人见过。不过玉琅派确实是越来越强盛,不仅在玉琅府根深蒂固,在周围的地方也有越来越强的影响……玉琅派的门人向来遵守圣门教诲,却不知道是那两个人挑衅呢,还是他们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傅玉朗声道:“我们也还没有真动手打起来,也算还没得罪。”
骆霄天探着脚步上前,颤声说道:“是,是。”
傅玉说道:“那我接下来可能就要得罪一下你们了。”
骆霄天只是呆呆地望着他,嘴里说不出话来。于霄乾大声说道:“你要,做什么……”
傅玉一笑,说:“奔云堂被灭门一事,你们就一点都不知道?”
骆霄天吃了一惊,赵璋心中也不由得一紧,不禁皱了皱眉头。赵璋想道,现在正要查探奔云堂,又怎么会传出这样的消息?他紧盯着傅玉,听见骆霄天说道:“我们几个弟子,都是刚到的怀驹府,之前路上听说过一些……不知道这和我们玉琅派有什么关系?”
傅玉摇了摇头,说道:“你们这些所谓名门正派的弟子,真是一点行走江湖的经验都没有。”
于霄乾忿忿道:“你……”
傅玉大声说道:“你们玉琅派近年来扩张势力,是不是和奔云堂早有摩擦?”
骆霄天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说道:“是有一些……”
傅玉冷笑道:“你们是不是一直想吞并奔云堂呢?”
于霄乾大声说道:“是又怎么样!难不成还能说他们被灭门,就是我们玉琅派干的?”
傅玉说道:“说你们一点经验都没有,还真是一点都没有。你们知不知道奔云堂被灭门,有一具尸体身下,用血写着‘玉琅’两个字?”
五个玉琅派弟子顿时一阵面面厮觑,都沉默不语。
傅玉叹道:“我可从头到尾都没说你们玉琅派杀人,可是官府要查起来,你们走得脱吗?而你们又怎么证明你们玉琅派是清白的?”
赵璋不禁皱了皱眉头,暗忖道:奔云堂这时候出事,未免太凑巧了一点。我还是要去奔云堂亲自查探一番。如果他们真的已经被灭门,而父亲又说除了奔云堂,还有另外一支内奸,玉琅派可就有很大的嫌疑了。可如果玉琅派真没杀人,那可就难办了……
骆霄天五个忽然都拱手,齐声道:“还请大侠指一条明路!”
林秉辰忽然噌地一声收了剑,站起身超外头走去。傅玉笑了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道:“我们今天不过想试一试你们武功而已,这件事呢,只是我们凑巧听见,看见你们这些学生懵懵懂懂,忍不住指点一番。但是这终归还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们还得赶路。天下之大,别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忙,你们还是回去找你们师祖杜冲篱先生吧!”一面说着,一面就抱着剑向外走去。
骆霄天忙追上前,叫道:“可是我们师祖云游,还没……”他追到门边,左右一看,好像已经看不见两人的身影,便又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
赵璋耳朵里听着他们商议回玉琅派禀告,怎么赔这家客栈钱等等事情,一边就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向屋子里走去,嘴里嘟囔道:“唉!我还以为他们会打起来呢,真是没意思!”。铃儿在后头说道:“二少爷,你也就会说大话,要是你……”
赵璋懒懒地瞥了她一眼,说道:“要是我啊,就把他们七个都打得起不来。”
铃儿吐了吐舌头,说道:“我才不信嘞,平时在家,怕你爹怕得要死,哪回不是被揍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赵璋一边穿鞋袜,一边说道:“你这就不知道了。他是我爹,我可要让着他,不然真动起手来,他怎么打得过我。”
铃儿笑道:“你就吹吧,下回再看见你痛哭流涕的样子我可要狠狠地笑你。”
赵璋挑了挑眉毛,说道:“我这是,我这是……我不假装哭的话,他岂不是软不下来心肠,那就得一直打我。我爹平时就辛苦,我怎么还能让他费劲打我呢?”
铃儿轻轻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响起一串浪花般的铃声。
赵璋笑了笑,说道:“别讲这些了,我们还是快点赶路。要是被杜将军找到了我们,非要被他拖回去不可。”
赵璋穿戴停当,便下楼结账,牵了黑马,两人便继续向西走去。路上问了几次奔云堂所在,也有几个摇头不答。黄昏将近,两人远远看见奔云堂巨硕的石门,在风中沉寂无声。
穿过石门,就走上一座小山,望向远处,是一片暗色的草原。沿着山路往上走去,天幕渐渐昏黑下来。一路上一点火光也没有。赵璋吃了一惊,心道,难不成奔云堂真的已经被灭门?他顺手取了一个废弃的火把,点了火,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山顶的树木与房屋,在深蓝色的天空中,只剩下一片死黑。
铃儿身上的铃铛声在山野与寒风中显得柔弱而苍凉。
“二少爷……我们,真的要上去?”
赵璋脸色凝重起来,喉咙动了一动,“嗯”了一声,双眼紧紧地盯着山顶。
没有一点灯光。
没有人住的屋子,总是荒废得特别快。奔云堂的院子里已经长出了杂草,隐隐也有了虫鸣。赵璋借着火光,看见地上一个个白色的人的轮廓,那是官府留下的痕迹。树干上、墙上、甚至石桌石凳上,甚至都还留着鲜血。
但是一个人都没有了。
铃儿紧紧地拉着赵璋的手,身上的铃铛轻轻地颤抖着。
赵璋两耳一耸,看见一边矮墙上头枯草一动。
他刚想说话,就听见有人叫道:
“来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