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雄信这一来一回,就好比抡空拳反打到自己,费了那么大的布置,冒着那么大的危险,反而毕其功毁于一夕,还招到李家和罗家的仇恨。那李渊出任太原留守,正是潞州天堂县的顶头上衙,日后,他若铲除八里二贤庄易如反掌,以罗王的能力,更是弹指就灭。他怀着满腔压抑回到家,犹自恨恨不休,一边调兵遣将,把总舵转到深山里去,一边在太原周围,幽州北平府建立连环哨,若是他们不发兵则已,一发兵,单雄信就领着人往山洞里钻。
枝节丛生空留恨,白丁岂可斗官庭?坐灵对棺恐家破,此种苦闷人不知。
单二爷到慈济庙对大哥祭拜一番,假作宽颜劝解大嫂,侄子,并让内妻,姑娘日夜照看。又吩咐手下千万要把大员外的遗体保存好,若是冰块不够,加紧去采办,让里面的和尚道士们继续用心念经,连续超度七七四十九天。
伫立在哥哥的灵位面前,单二爷虎目蕴泪,几次强硬得甩掉,他一抬头,看见黄钱飞散,渐渐被幽蓝色的火苗吞噬,心中暗暗念道:“哥哥呀哥哥,想当初父亲过世,咱兄弟二人一言不合,很少往来。我一气之下将单家庄一分为二,把家业全部给哥哥你,我领着一部分兄弟做起了绿林买卖。你嘴上不说,还是让大嫂隔三差五找我媳妇,暗中观察我的情况,让大嫂向夫人传话,指点我为人处世,让我在绿林道上混出名堂,而你散尽万贯家财行善积德,成了大商人大善人。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却又插手绿林道上的事儿,你怎么能去管李渊老儿的事呢?哥哥呀,哥哥!哥哥,你可能听到兄弟的痛苦吗?”
旁边哭声一响,却是嫂嫂、侄儿缓过劲儿接着悼哀,单雄信听得心中直抽搐,出来在外面站一站,入耳之处,又是凄婉忧伤朦胧的念经声,单雄信心想:“家大业大,其他的事情也是刻不容缓,我先回去吧。”
在家里,单雄信坐立不宁,瞧啥啥都带钩刺,见到任何景物都烦心,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反而迅速吐了出来,看看茶杯,抄起来往地上一砸,啪地一声脆响。
二爷大发雷霆道:“快换凉茶来!”管家单忠不敢怠慢,默默地收拾去了,就在这时,门童单福噔噔噔噔跑过来行礼道:“员外,金三爷在外面求见。”
“不见!别来烦我!”单福吓得一哆嗦,咧着脸说道:“可是,二爷,我说了不能打搅您,金三爷却说,他今日帮您物色了一匹宝马良驹,非要让您出去看看不可。”
嗯,单雄信压了压火,暗道:“这金三爷不会无的放矢,我也曾经托付过他帮忙寻找一匹宝马,可能是今日送来了,我却不能闭门不见。”于是说道:“我去看一看,但愿是一匹好马。”单福听了忙答应一声:“是,二爷,我这就给您叫过来。”
不大工夫,单福带着金三爷快步跑过来,这金三爷却是一个市井老头儿,以前养过吗,积累了不少经验,在这天堂县可是首屈一指的识马、养马大家。只见他踢踏着拖鞋,小碎步跑到客厅前面,远远见到单雄信,连忙抽几口旱烟,把烟袋磕干净,随手缠好烟丝,火石收起来,向单雄信咧嘴一笑,躬身说道:“二员外,小老儿今天给您道喜了。”单雄信一摆手,说道:“金三爷,单某家中尚有白幡白布,何喜之有?少说套话,马呢?”
金三爷干咳一声,老脸一红,说道:“二员外,您听我慢慢说来:这SD有位差人,到咱们潞州天堂县办公,谁曾想他丢了银子,耽误了归期,屈居在店家寒房,饥寒交迫,就得了寒症,欠了房钱,缺了盘缠,回不了家。这才忍痛把自己的宝马坐骑牵出来卖,恰巧被小老儿撞见。方才我仔细看过,此马天生瘦骨嶙峋,高大匀称,遍体黄毛,就是头顶长了一圈白毛,是鼎鼎有名的好马,名叫‘西凉玉顶干草黄’,又名‘黄骠透骨龙’,只因为那旅客欠资没有养好,落了膘了,现在看去就是没了皮的干毛骨架。”
单雄信听得十分仔细,待金三爷说完,他才展颜说道:“果如金三爷所说,此马确实是一匹好马,不知那位朋友想要作价多少?”金三爷说道:“那位朋友说了,人贫物贱,卖一百两银子付清欠费,凑足盘缠足矣。”单雄信思忖片刻,问道:“宝马择主,其主人也是一家好汉,那位客人现在哪里?请金三爷带路,单某亲自迎接。”金三爷嘿嘿一乐,说道:“那位客人就在门前树下休息,请员外随我来。”
他在前面带路,单雄信跟着,二人来到门口一看,路西旁的树下倚着一个汉子,他垂头弓背,手里抓着缰绳,另一只手抚摸着马耳朵。现在天气转寒,他的身上却只披了一件皱皱巴巴的皂色布衣,不时地打个寒噤,其他的随身之物可能已经当掉了。
再看那匹马,单雄信的心就是一揪,怎么?心疼呐,看得出来,这匹马临来之前被整理了,它有枯球暗黄的毛,瘦地骨刺都突出的马肚子,差点秃了的尾巴,虽然身上的毛剪了,但马瘦毛长,惨不忍睹,真是可怜可疼可惜啊。
单雄信走到马前看了看,转身打量那人许久,温言说道:“请问,是朋友要卖马吗?”听见有人问询,这个主儿打了个激灵,晃荡身子向单雄信一拱手,答道:“正是在下要卖马。”他的头仍然没抬,垂的比手都低,单雄信很不高兴,心道:“你倒是扬起脸儿让我看看呐!”但是转念一想,或许是羞于见人所致,真是困颜难遮啊!
任谁都有不走时运的落魄光景,就说我单老二吧,哎!单雄信的恶面上挤出一丝笑容,温声说道:“请朋友抬起头来,咱们认识认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搭住那人的双手,想让他的头抬起来,可是一较劲,没抬起来,再一使劲,就觉得那人的双臂重愈万钧,难以抬起,单雄信不由得暗暗竖起大拇指-真是个好汉子。
那人也是有骨气的,一觉拒绝不过,只好说道:“既然员外发话,小人就不得已抬头见您,只是身受寒症,恐怕感染员外。”说着唰地扬起脸来,腰也不知不觉地绷地倍儿直,一股强劲气势闪眼即逝。
单雄信连忙看去,此人的脸膛竟是黄焦焦坑坑洼洼的,乱糟糟的灰须打着拧的眉毛,清瘦的面皮,眼窝深陷,双目黯淡无神,布满红丝,可能是刚刚流过泪。二爷一愣,点点头,半晌才道:“朋友,请容我先看看马。”这人道:“请。”
单雄信把手搭在马背上,暗中用劲往下压,他的手劲奇大,擅使重兵器,若是此马连一手之力都支撑不住,买来有何用?突然,二爷发现马的主人盯着自己的手,好像十分担心的样子,他就犹豫了一下,到底要不要按下去?不按下去的话,这匹马是好是坏呢?单雄信心中暗叹,手上没闲着,作势轻轻按了一下,这匹马纹丝没动。
单雄信就没了兴趣,于是说道:“这倒是-一匹好马,听说你要把这匹马卖作一百两银子,可是,这马养的不好,跌膘太重,恐怕废了,朋友也不容易,就与你八十两纹银,如何?”这人愣了愣,偷眼瞧瞧金三爷,只好说道:“谢员外恩赐。”单雄信吩咐仆人叫账房先生称银画契。一回头,看那汉子拉着缰绳摸着马的头说道:“马啊马,我-”他伤心凝语,眼泪在眶内打转儿,这次,单雄信就站在马前面,分明看见那匹马的眼睛一眨,花生粒大的眼泪颗颗流出,这下,二爷惊骇莫名—真乃灵马也。
但是价已经出口,不能再改了,单雄信心中打着算盘,不经意看见,这汉子把缰绳往单雄信的手里一放,兜着单薄的衣衫跑到树后面猫着去了,看得单雄信心中不落忍。
这时,账房先生把银子称好,契约拿来,就要给那人银子,单雄信扬手一顿,说道:“朋友,咱们相逢即是有缘,还未请教你家住哪里姓甚名谁?”那人以袖掩面,低声说道:“在下是济南府人士。”单雄信听得不甚清楚,再次高声问道:“朋友且住,方才您说您是济南府人士?”头一次,单雄信用了尊称”您“。
那人答道:“员外没有听错。”单雄信听了,一挑蚕眉,急促问道:“我在济南府有个慕名的朋友,他家住济南府历城县太平街专诸巷,人称‘交友赛孟尝,孝母似专诸,神拳无敌,双锏大将’秦琼秦叔宝,在济南府当差,兄台认不认得?”这次又称他为“兄台”。
那人随口答道:“就是在下。-呃,”随即知道不妥,改了口,单雄信大惊失色,急忙抱拳行礼道:“失敬失敬,雄信有眼不识高人,请兄长受我一拜。”说着撩衣襟就跪地参拜,这人急忙伸手拦住,躬身说道:“就是在下同衙门的捕头。”单雄信这才没有拜下,自嘲道:“既是如此,也是雄信礼数不周,请兄台到家中一叙,呃,还不知您高姓大名?”那人若有所思,答道:“在下樊虎樊建威,谢谢员外厚意,只是在下已经在此地耽搁太久,现在心急如焚于归家去,请原谅在下这就告辞。”
单雄信面露憾色,唏嘘道:“樊兄执意如此,雄信却打探不到秦二哥的事情了,请等我片刻,单某去去就来。”说着他急速走到金三爷跟前说道:“请三爷马上把这匹马溜溜,喂一喂。”
过了片刻,单雄信去而复返,手里拿了一封信笺,后面的仆从端着四匹上好“潞州绸”,纹银十两,走到王姓汉子面前,说道:“小弟拜托樊兄送一封信给SD秦二哥,向他道及仰慕之情,就说雄信现在抽不开身,改日一定到济南府历城县登门拜访他。这是程仪十两,请收下,另外四匹潞州绸,两匹作为王兄的谢意,另外两匹赠与我秦二哥的高堂。”这樊虎推辞道:“在下谢过单员外的厚意,委实不能接受您的礼物,只是送信就好。”单雄信却是厚意相求,樊虎只得接了。
单雄信从金三爷手中接过缰绳,交到樊虎手中,说道:“如此,雄信与樊兄的交易就算是个哈哈打过了吧,这匹马,还是您的,马价充当路费,请樊兄能早日回到济南,替我向二哥说明。”樊虎似乎羞愧,扭头不接缰绳,摆着手说道:“单员外拜托在下的事,在下一定给您办好,至于这匹马本就是我卖给庄主的,哪有收回来之理,至于馈赠,在下实在不能厚颜再受了。”说着话,他匆匆把银子往怀中揣,向单雄信一拱手,转身而去。
金三爷看看那樊虎,再看看单雄信,也不知因何恼怒,突然扇了自己一耳光,一跺脚,急速地追那汉子去了,一直到了山下,看见那个汉子站在树底下等着,急忙拜倒在地,说道:“原来您就是大名鼎鼎的秦二爷,小老儿事前不知道,请您恕罪。”这个樊虎正是SD好汉秦琼秦叔宝,他上前把金三爷扶住,笑道:”金三爷,您折煞我也,您老帮了我的大忙了,按照咱们之前的约定,快把银子分了吧。”金三连忙摆手道:“不,不,秦二爷,咱们相识一场,小老儿高兴还来不及,又怎能要您的银子呢?”秦琼说道:“三爷,您确实帮了我的大忙,想起我那宝马黄骠,在王小二店落了膘,纵使我牵到马行也无人愿意买我的马,是您,慧眼识马,将他整理的耐看了,又是您牵线搭桥,让我想起还有单二员外这个慕名的朋友,是您没有当场拆穿我的谎话。您忙了我这么多忙,岂是银钱所能报答的,无奈我秦叔宝现在穷的只剩下这么点钱了,这钱您于情于理都得接受。”说完,不等金三爷有所推辞,从兜里划拉出大约三十两纹银,捧到金三爷的手上,说道:“三爷,告辞。”秦琼一哈要,噔噔噔噔下山了,金三爷愣愣的看着他的身影,直到消失,这才把银子一摔,仰天长叹道:“我这叫什么事儿呀!”他委实不敢,也不想受这银钱,左思右想,心中乱糟糟的,心道:“干脆我在这里眯一会吧。”金三爷一抹脚,找个向阳的地方依靠,脑子里就炸了锅。
单雄信牵着黄骠马,愣愣的望着二人的背影,一个步履稳健,一个匆匆难及,不禁怅然若失,一切又笼罩着朦胧的忧伤。二爷平生最喜欢结交朋友,自诩为知交遍天下,五省任其行,却在太原城往外折了锐气,现在又失了自信。这位樊兄为何不愿与我一席倾诉?二爷又怎能知道:他火烈的热情就算是秦琼秦叔宝也受不了其中的灼热,从没人向他敞开过心扉外的那层膜,或许,勇三郎王伯当能,他们都是纯烈火的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