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是没有家的。
他们是后天成就的流浪者,何处安心便可多加停留,累了倦了,就把异乡当作家乡,这在别人看来总是非常的帅气,可是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这帅气背后的诸多无奈。
比如,她。
岑收到了远方寄回的邮件包裹。
寄件的那人叫清浅,是她在这个城市以外最为牵挂的人。
关上房门,望着那熟悉的字迹,岑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浅笑。
距离清浅这次的旅行已经过了小半年,除却每月发来对她报声平安的手机简讯外,这还是清浅寄回的第一件东西呢……
“还这么重,不会连她没洗的大外套都先打包回来了吧?”
岑一边小声诽谤着,一边小心地拆开了包裹外厚实的包装。
“啧,原来包裹还可以寄这些东西呀!”
拆开包裹后,望着那平铺下的几样东西,岑吃了一惊——
三张明信片,几张洗好了的照片,一小瓷瓶的青稞酒,还有一把银色的未开封的小匕首......
小匕首的做工颇具民族风,岑拨了拨,而后绕过小匕首,拈起压在匕首下的那几张明信片。明信片背侧,有清浅写的文字,但并不多,每张只有短短的一两句话,言辞之间也极为平淡:
第一张明信片,正面绘着的是格桑花盛开的模样,清浅在信的背后写着:格桑花很美。
第二张明信片,正面是建于山腰上的布达拉宫,气势雄伟,清浅在信的背后书写着:终于看到心中的圣地,虽然与我想象中的有些落差,但也非常美丽。
第三张明信片,正面绘着的除了蓝蓝的天空便什么也没有了,但清浅写的话语却让岑忍不住落下了泪。
她说,别担心,我们都会越来越好的,一切的悲伤都会过去的。
这一句话,也是曾经她对清浅说过的。
时光倒流。
许多年前,在她没有遇见清浅的时候,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有着流浪癖好的女孩成为好朋友。
清浅是岑的邻居,有父无母,但在许多人的眼里清浅与孤儿无异。
清浅的父亲并不关心她,还时常打骂她,作为清浅的邻居,岑可以作证,自从清浅搬来这个小区之后她就经常看到清浅手臂,额头上青的泛紫的淤痕,可也因为这一点,小区里的大人从来都不让自己的孩子与清浅在一起玩耍。
他们怕清浅的酒鬼父亲误伤自己家的孩子,更怕清浅上梁不正下梁歪,教坏了自己家的孩子,于是,他们都教育着自己的孩子,说,清浅的父亲是个酒鬼,酒鬼的孩子也都不是什么好孩子,你们都不允许和清浅呆在一块儿。
小孩子都是极为单纯的。
对于父母的话大多秉承着遵从的道理。
于是,渐渐地,在这个小区里,清浅就再没有了同龄的朋友。
除了,岑。
岑也是有父无母的孩子,但对比清浅她却过要好上许多——
除了那些乱七八遭的亲戚和幼年时曾受到的来自父亲毫无缘由的打骂,她都过的很好。
在叔叔的照顾下,奶奶的关怀下,除了有些时候的死脑筋之外,她的生活过的与正常的孩子无异。
自然,这也多是说给外人看的。
几家欢喜几家愁,幸福的家庭都一样,不幸的家庭却各不相同,关于那些成长里的痛苦,除了她自己,只有清浅知道。
说来,她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心,也都亏了岑那一次的离家出走。
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呢?
岑不太记得了,或者说她刻意地不去回忆了。
她只记得那天,离家出走的她刚出了家门便被外头磅礴的大雨打的浑身湿透,她气恼极了,于是干干脆脆地蹲坐在小区不起眼的一处角落的大树下。
她听说,下雨天蹲在树下会被雷劈。
她想,就这样干脆地去死吧.......
反正她什么都没有.......
雨水混杂着眼泪,她的面目都模糊了起来,而就在这时,清浅走过来了。
清浅是出门买酒的。
那年,清浅的父亲喝醉酒出车祸死了,清浅得到了父亲全部的财产,包括房子和一只父亲在时她收养的一只白色的小猫,但同时,她也染上了和父亲一样的习惯。
她喝上了酒。
也因为酒,清浅直接被同小区的一个孩子家长上书学校领导退了学,开始了一段又一段的旅行生涯,而那天,正是她从外地回来的第一天。
清浅举着伞,喝着酒,望着树下哭的没了型的岑,愣了神。
岑望着她,忽然之间更觉得委屈了。
岑与清浅虽然是邻居,但平时交流并不多。
岑的家人虽没有与同小区的一些人一般对清浅抱有极大偏见,但背地里却也如同那些大人一般,一边叹息着“这孩子可惜了”,一边教导着岑不要与清浅太过接近,说清浅是“社会上的人”,于是,岑与清浅玩的再好,也都一直停留在表面。
在岑的内心深处,对于小小年纪便学会喝酒并导致了自己辍学的清浅是有些鄙夷的,而她这样狼狈的一面却被清浅看到了,岑不由觉得更加难过。
但对此,清浅却是无所谓的。
一个承受了太多苦痛的孩子,一个被迫从小孩变成大人的孩子,借着酒水麻痹一下痛苦难道还有罪吗?
就算有,那也没人能管得了她了——
那个能管得了她的人已经死了。
那一天,清浅把浑身淋的湿漉漉的岑带回了家,被带回清浅家的岑在清浅挑衅下和她一起做了回坏孩子。
她们一起喝了酒。也是因为酒缘故吧?
岑湿着头发,醉醺醺地举着酒瓶对清浅,吐露了心声。
“清浅,这世上我最羡慕两种人,一种是父母健在,父严母慈,思想开阔的环境下长大成人的人,他们笑温暖,不像我,笑容从来都没有深入眼底;一种是无父无母,天生的孤儿,一个人云游四海,毫无牵挂的人,我好羡慕啊,因为我两者都不是,我连孤儿都算不上,但我却是半个孤儿!”
岑忽地笑了起来,“清浅,你知道吗?我其实没有家。”
说着完全对不上前言后语的话,岑强红红的眼睛里忽然滚下了豆大的水珠,她笑着笑着又闭上了嘴,呜咽起来,清浅抚摸着她的头发,却不说话。
月光入户,喝醉的女孩哭累了便睡着了,泪水挂在睫毛上,凝聚了不为外人所知的悲伤。
第二天清晨,当岑揉捏着疼痛的头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卧室里却没有了清浅的身影。
打开卧室门,岑看到了这一辈子最美好的风景。
清浅正在厨房熬粥。
厚重的砂锅里是烧开了的清水,清浅正往内倒入燕麦,阳光从窗外打了进来,柔和了她眉宇间的淡漠,抿着唇,双眸间流光回转。
逆着光的清浅听到了岑的脚步身,她转过身来,对着岑浅浅地勾起了嘴角。
笑容温暖,像极了圣经里的天使。
只是,清浅却是折断了翅膀的天使。
岑想起了家人对清浅的议论,忽然觉得胸口一阵酸涩。
岑走了过去,燕麦粥大火烧开后关至小火煮浓需要一段时间。
岑只想静静地陪着清浅。
“岑,”清浅忽然开了口,“其实我爸从前对我很好。我清楚地记得,在母亲还没有去世的时候,他会在我生日的时候送我可爱的毛绒玩具,会每天给我做饭,会对我很好很好,他是一个好父亲。即便是后来母亲去世之后,他喝醉酒打我的时候我也坚持着相信他是一个好父亲。可同时,我也恨他。因为他打了我。”
“岑,你知道他为什么打我吗?”
对上清浅嘴角勾起的弧度,岑摇了摇头,清浅笑了笑,道:“因为,母亲是因为救我才死的。”
“他爱母亲远胜过爱我,所以他恨我,怪罪我。”
“岑,本来我想我会恨他一辈子的,可是后来,”清浅拿着汤勺搅拌着锅里渐浓的燕麦粥的手顿了顿,“后来他死了,我才发现我其实很爱他。”
“因为母亲走后,我只有他这一个家人了。”
清浅的最后一句话轻的像是叹息,岑不由红了眼眶。
清浅将牛奶兑入煮好的燕麦粥里,然后又加了些许蜂蜜。
她拿过一边的小碗,装好粥,撇过头去笑着对岑,道:“吃完了就回家吧。你家人会担心你的。”
岑接过小碗,燕麦粥带着牛奶的清香,她低头轻轻地尝一口,奶香清甜。
岑不由落了泪。
那日,走出清浅家门的那一刻,岑望着清浅清秀的面庞,信誓旦旦地说道:
清浅,我会做你的家人的,我们都会越来越好的,一切的悲伤都会过去的!
而清浅呢?
她就在那里浅浅地笑着,笑容温暖,且美好。
而那之后呢?
岑与清浅的青春里还经历了许多许多的事情,她与她越发要好,即便各在一方,也一直互相牵挂。
她们是彼此的老友,更是比老友还要亲密的家人。
岑从往事中走出,抚摸着明信片上清浅秀气的字迹,和那几张格桑花的照片,嘴角越发的上扬。
格桑花是幸福。
告别过往的悲伤,现在,清浅正享受着旅行带来的幸福感受,而照片的背后,每一张都是清浅想要带给她的真切的祝福——
一切的悲伤都会成为过去,我们会越来越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