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零零零年，人类迎来一个重要的新纪年，千禧年。它是两个千年的分界年，千年而一遇，全人类都在庆贺它的到来。这一年，人们在希冀中开始了新的生活运程，让自己与旧世纪隔开，把命运交给充满希望的未来。
是的，新世纪到来啦，马军的运气在哪里？他已经被命运戏弄了多少年，在人生的底层潜伏了多少年，他应该获得一次转机了，应该得到他企望的运气了。他耐心等待着，伸出双手，准备抓住幸运的衣襟。
早春二月的一天，雪后晴霁，马军正在水房往锅炉里加水，一个年轻妇女找到他。这个妇女衣着时髦，亮丽大方，用普通话叫他：“马老师。”
马军觉着来人面熟，却一时想不出是谁。“我是二凤，是白石头沟孟飞龙家的二闺女。”妇女自我介绍道。
马军一听是二凤，甚觉意外。他放下手上的水桶，仔细看一下她的眉眼，马上认出来，惊异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二凤笑道：“前几天我来学校，在校园里看见你了。”
二凤到来，马军正好解除心中的疑团，于是连连问道：“你这些年去甚地方了？你咋找我？有甚事？”
二凤微微一笑，回答道：“前几年我在GD深圳，现在回到包头了，开了一家电器门市。我找你，是想了解一下肖****的事情。”
马军心里一沉，皱起眉头说：“那有什么可了解的，人都死了。”
二凤试探问：“这件事是不是与我有关？”
马军沉思一下，否认道：“没关系，与你有甚关系？那是我和他的仇怨。”
二凤仍不放心，追问马军：“我妈说与我有关，我不知道关联在哪里？”
马军不作声，只是苦笑一下。二凤见他有难言之隐，不便强问，只得把话转过：“听说嫂子失踪了？”
马军一下子变了脸色，点了点头，伤感道：“失踪好几年啦，一直找不到，不知是死是活。”只要一提到夏华，他就不免忧伤难过。
二凤疑惑地问：“她怎么想起要离开你？你对她可是情真意切呀，是不是又跟了别的男人？”
马军心头一震，满脸不悦说：“二凤，不要瞎说，夏华不是那样的人。”
二凤自知说错了话，急忙道歉，马军一摆手，气呼呼说道：“夏华心地善良，待人热忱厚道，帮人从不讲代价，她吃亏就吃到了这方面，人们还老误解她。”
二凤脸色通红，惭愧低下头去。马军不想把话谈下去，看一眼二凤，不耐烦地问：“你找我还有什么事？”
二凤赶紧补救，说出来意：“马老师，我知道你现在挺困难，我想帮助你一下。”
马军的火气消减了一些，缓和一下语气说：“没那么严重，我还能过得去。”
二凤坚持说：“马老师，我是诚心诚意想帮你，有什么困难你就说出来。”
“我知道，我现在挺好。”马军不想再纠扯这件事，话锋一转问：“你父母还在白石头沟？你妈的病好点儿没？”
二凤说：“我把父母都接到了市里，我妈现在病也好多了，还能给我哄哄孩子。”
“你都有孩子了？小子还是女子？”
“姑娘。今年都十一岁了，就在这个学校上学，五年级，五六班的。”
“咦，她和我儿子一个班。”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二凤兴奋问道。
“马平安”
“哦，马平安，是不是班里的纪律委员？”她见马军点头，夸奖道：“听我女儿说过，你儿子蛮好的，学习在班里占前几名。马老师，你的头脑就聪明，你儿子肯定差不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嘛。”
马军笑着摇了摇头。在他的记忆中，二凤好像少言寡语，但现在她却像变了一个人，一开口，就滔滔不绝。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人在外面闯荡一回，见过了世面，就变得通达泼辣起来。忽然，他又想起来一件事，询问二凤：“当年跟你一起走的那个？叫甚的……”
二凤马上明白过来，回答他：“你说是纳森。他是我女儿的爸爸。”
“女儿的爸爸？”马军皱皱眉头，考虑这句话的含义。
二凤咯咯笑起来，对马军解释：“纳森是我丈夫。”
马军笑一笑，又问：“他对你怎么样？”
“挺好，他挺关心我的，处处让着我，在家我说了算。”
这句回答，无疑向他证明：当初我是对的！
马军无语，此时他像受到了奚落。他曾那么反对私奔，而私奔结果却出人意料，人家不但家庭幸福，而且还发了财，而他呢？规规矩矩做人，却面临着婚姻失散的下场，真是羞愧难当。难道他所遵循的道德观念出了偏差？他有些茫然。
他错了吗？他拷问着自己。
二凤看他灰心丧气，知道刚才的话语触及到他的痛处，心里略感不安，她决定缓和一下气氛，于是，以商量的口气对马军说：“马老师，还有件事想问一问你。纳森和我忙生意，门市里缺一个人手。我想聘请你去门市里卖货，薪酬每月一千，不知你愿不愿意？”
这样优厚的待遇让马军感到吃惊，这是他现在工资的一倍，但是他拒绝了。他知道二凤出于愧疚想帮助他，可是他不能去，一是他不能放弃水龙给他找的营生，失去信用，二是他不能接受别人的施舍，打破他做人的原则。
“二凤，你的心意我领了，过去发生的事情都是我自己造成的，你没有必要过意不去。”
二凤满脸笑容，诚恳说道：“要是这样，我就放心啦。不过，马老师，你今后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尽力帮忙，咱们也算乡亲，亲不亲故乡人嘛。”
马军点一点头。这次谈话，明显达到这样的效果：消除了马军对二凤的误解；了却二凤的一桩心事。
从此之后，二凤只要开车来学校接女儿，总要找马军说一会儿话，聊一聊白石头沟的旧事。她经常送一些文具给平安，鼓励女儿其木格和平安交朋友。后来二凤又把纳森领来见马军，纳森英俊儒雅，待人诚实，与马军很有眼缘。马军想起肖****，无论哪一个方面，他也比不上这个纳森，怪不得二凤不肯嫁给他，原来二凤有眼光。
眼光是人性格和智商的叠加，决定人的生活品质，提高人的地位阶层，人的未来生活如何？全凭着眼界来决定。有一次，马军向他们夫妇开玩笑：“你们俩真是天生的一对，有点儿像司马相如和卓文君。”
二凤立即反驳：“卓文君是二婚，我结婚时可是黄花闺女。”
三人哈哈大笑。
生活对马军展开新的一页，一切似乎都走向正规，向着好的方向延伸。这年熟夏的一天，平安放学回来，兴奋地跟爸爸说：我打问到一个青山妙法寺。马军一愣，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是其木格告诉我的，上午课间休息时，我问其木格知不知道青山寺？她说没听说过，但她知道有一个青山妙法寺，她姨家就住在寺庙的附近。爸，我觉着这个青山妙法寺，可能就是青山寺。因为当时姥姥跟舅舅说起寺名时，我也没有全记住。”马军苦笑一下，没吱声，他觉着儿子分析得有道理。平安以为爸爸不相信，说出自己的心里话：“爸，我差不多快把学校的同学、老师问遍了，没有一个知道青山寺，只有这个青山妙法寺，还沾点儿边儿。”
马军想不到儿子如此有心，担忧道：“你好好上你的学，不要为这些事分心，把心都用在学习上。”
平安争辩道：“我的学习又拉不下。”
马军训斥他：“你操别的心，能不耽误学习？一心不可二用，你知道不知道？你一个小孩子家，老打问一个寺庙干甚？”
平安觉着委屈，眼里沁出泪花说：“别人都有妈妈，就我妈不见了。”
马军一怔，察觉到平安早已明白了内情，自己却还一直瞒着他，不免有些内疚，走过去搂住儿子，安慰他：“你妈不见了，不是有我在嘛。你姥爷他们也都在，大家都亲你呀。”
“可我妈她一个人过得怎么样呀，谁管她呀？”说完，平安呜呜哭起来。
马军看到儿子哭，自己也伤感，眼圈不由得发涩，平安哭一会儿，哽咽说：“我想我妈，我要找她回来。”
马军赶忙对儿子说：“你不要操心这件事，安心上学，我这两天就去一趟青山妙法寺。”平安抬头看他，见他泪眼朦胧，掏出自己手绢，递给他擦眼睛。马军发觉自己失态，急忙装出笑脸，掩饰道：“我挺好，刚才眼睛里飞进了沙子。”
晚上，马军去一趟二凤家，向她打问青山妙法寺的事情。“你打问青山妙法寺干什么？”二凤好奇地问。
马军一时语塞，感觉瞒不住她，只好实言相告：“我怀疑夏华在那里。”
二凤一愣，心下奇怪，直言问他：“你怎么知道她在那里？”
“我预感到。”
二凤扑哧一笑，但她马上又认真起来，因为马军从来不说没影子的事情。她盯住马军的裤腿，思谋了一会儿，说道：“我给我姐姐打一个电话，让她给你问一问。”说完，从写字台上拿起一款大型手提电话机，麻利按几下号码盘。
电话接通后，二凤把夏华的外形、年龄、口音告诉姐姐，让她去寺里问一问，有没有这么一个人。电话那边她姐姐传过话来：明天给你回音。
马军觉见有希望，只等明日的音信。
第二天下午，二凤来到学校，兴冲冲告诉马军：她姐姐来电话说，青山妙法寺确实有一个叫慧素的师父，和夏华的情况相仿。马军大喜过望，忙说抽空去一趟那里，看看是不是夏华。
二凤被马军的痴情所感动，主动提出开车送他去青山镇，她见马军有些难为情，便说顺路去看望她姐姐。其实，她担心马军腿脚不方便，包头离青山镇有五百里的路程，他人生地不熟，万一路上遭遇意外怎么办。她和马军约好，星期六早晨动身上路。每逢关键时刻，马军总能得到贵人的帮助，先是水龙，后来是二蛋，现在又遇上二凤。马军觉着做人还是有希望的。
星期五下午，马军向校长请好假，晚上，他把平安送到水龙那里，让水龙帮他照顾两天。翌日清晨，二凤开车来接马军。马军穿装一新，麻利钻进车里，二凤跟他开玩笑：“马老师，你这是要去看新娘子？”马军嘿嘿一笑，不好意思说道：“出门得像个样儿。”
二凤向后瞅一眼，见马军满脸喜悦，便说：“如果真找到嫂子，我可是立了一功，到时你得请我吃饭。”
马军喜滋滋说：“那当然，请你吃大餐。”
“我感觉希望挺大，你得有准备哦。”二凤说完，一挂车档，汽车启动，沿着城市大道向西，一路奔驰而去。
离开市区，汽车拐向高速公路，快速行驶，马军望着车外，心里却有些忐忑不安，此次探访，不知结果如何？如果寺里没有夏华，他以后该怎么寻找？如果那尼姑真是夏华，她会不会跟他回来？如果不回来，他该怎么向儿子交待？如果回来了，他该怎么对待她，该怎样调整以后的生活？这一系列的问题呈现在眼前，搅扰着他，让他觉着不踏实。毕竟他们已经分别十多年了，这十多年她经历了什么，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一点都不清楚。但她的性格肯定改变了，否则她就不会弃亲舍子，离家出走的。二凤见他心事重重，便找话开导他，他也趁机把内心的担忧说出来，向她请教。二凤按照女人的思维，一条一条帮他分析，告诉他处理的办法。末了，她问马军：“你对夏华怎么这么痴情？”马军笑一笑，念出一句话来：“既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二凤愕然，心想，只有马军才有这样的情义，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她想起自己和纳森的经历，益发对马军亲近起来。
轿车行驶了三个多小时，转出高速公路，拐向路下的一个大村庄，进了村子，二凤把车停在一个饭馆前，领马军进去吃饭。吃过饭，她稍作休息，又驱车沿着一条砂石公路向北疾驰。马军昨夜失眠，现在觉见困倦，闭眼打一回盹儿，脑袋一靠后座背，便迷迷糊糊睡过去。不知多久，一阵颠簸颤动把他惊醒，睁眼一看，前方出现一片绿茫茫的草原，精神顿时为之大振。一股久违的花草的清香从车窗飘进，悠然传入他的鼻孔，触动着他敏感的内心。他痴痴望向远方，注视草地每一个细微的动静，就像归来的游子，亲切地观察母亲每一处表情。
草地沿着砂石路拓展，一直延伸到大山下面。在山外的川地上，渐渐出现一个楼房集密的城镇，汽车行驶到城边，经过一个交叉路口，一块直立的大牌子上写着：青山镇。马军看到这三个字，不由长出一口气，终于到了！
汽车开进镇子，在人来车往的街道上穿行，转过几条马路，二凤减慢车速，指向前面一座寺院让马军看，说那就是妙法寺。马军把脸贴近车玻璃上，观望寺院的建筑：暗红色的院墙，围着几座脊顶佛殿，中等规模，轮廓方整而净寂。
二凤没有在寺前停车，而是直接开向镇外的姐姐家。
二凤的姐姐叫凤霞，四十来岁，十几年前从白石头沟嫁到这里，靠种地养羊为生。马军和她也算半个老乡，几句乡音，便与她熟悉起来。凤霞一边给他们做饭，一边介绍妙法寺的情况。妙法寺是一座尼姑院，里面住着九个尼姑，主持叫妙云法师，慧素师父是寺里的监院，管理库房物品，兼责看护观音殿堂。寺里一年四季香火不断，佛法灵验。
吃过饭，马军迫不及待要到妙法寺去，二凤只好开车送他到寺里。汽车停到寺外，二凤一路驾驶劳累，要在车里休息，让凤霞领上马军进去。俩人进入山门，绕到观音殿前，凤霞用手指一指门口那个尼姑，悄悄对马军说：“正好在，就是她，你过去看是不是？”
马军答应一声，登上台阶走向前去，默默观察尼姑。尼姑穿一身青灰色的长袍，手捏佛珠，闭目坐在那里。马军百感交集，这不是夏华又是谁！此时她秀发不存，头皮密密麻麻顶着发茬，青眉素面，但依然清秀。这张面容他多么熟悉，熟悉到无论怎么变化，他都能马上认出她来，她已经刻在他的心里。
慧素睁开眼，看到马军站到面前，愣怔一下，顿时变了脸色，“你……”她站起身来，一时僵立无语，马军也相对无话，只是默默看着她，对面这个尼姑，就是他的妻子，让他生死找寻的妻子，这个妻子，曾经改变他的命运和志向，将来也可能与他陌如路人，一生的缘分，也许由此结束，想到这些，他不禁悲从心来，潸然泪下。
慧素看到他伤心落泪，平静一下情绪，开口劝慰他：“我过得挺好，你不必难过。”
马军点一点头，“嗯”一声。随后，她又问：“你怎么找到了这里？”
“我……”他用衣袖抹掉泪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沉默。
慧素把目光落到马军的双脚上，那双假脚套着袜子，穿着皮鞋，不留残废的痕迹。她有些疑惑，问道：“你的脚？”
马军急忙答：“是两个假肢，不影响生活。”说完，踏动脚步给她看。
她嘴角微微抽动一下，而后转脸望向别处。门外不知从哪里钻来一只硕大的母鸡，站在门边，眨动眼皮望着他们。夏华用手轰它一下，它又大摇大摆地走了。
“你跟我回家吧。”马军眼巴巴望着她说。
她说：“这里才是我的家。”
“这……”，这验证他的预见，让他有些失望，但他仍旧不灰心，又说：“儿子等你了。”
她微微一笑，只是说：“走吧。”说完，转身向殿外走去，马军机械跟在她后面，穿过几座殿堂，进人一间禅房里。慧素指向一把红木椅子，让他坐下，倒一杯清茶给他。俩人相互望一眼，又沉默不语。
一曲佛乐从外面传来，悠悠在耳畔萦绕，让人安神静气，桌上的佛像，慈祥地望着他们，马军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亲近，好像自己曾经与这里有关。
“我也想来这里。”马军忽然说道。
慧素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和你一样修行。”
慧素静默不语。
“我不跟你住在一起，我在寺里找一点儿活干。”马军请求道。
慧素说：“这里都是尼僧。”
马军急忙说：“我在寺外找一个房子住。”
慧素念一声“阿弥陀佛”。
“你同意了？”
慧素不作答，转而问：“平安呢？”
“他已经长大了，我会把他安排好的。”
她低头静思。
“我来了不和你住在一起。”他又重复道。
“那你自己决定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