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蛋把马军抱进村医院，大夫陆平看见他抱着一个无脚的躯体，吓了一跳，急忙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二蛋把马军的躯体放在病床上，气喘吁吁叙说发现马军的经过，陆平听说是马军，仔细辨认一下，大声喊来他学医的儿子，帮助他检查处理，二蛋在一旁问陆平怎么处理躯体，陆平说先抢救一下再说。二蛋趁这空当儿，赶紧跑到外面，去照管他的羊群。他把羊群赶回羊圈里，锁好圈门，回家告诉莫日根给羊饮一饮水，然后又往村医院赶，路过邮电所时，他又拐进去，到柜台前给水龙打一个电话，告诉他马军死亡的消息。电话那头水龙听见，极为震惊，语无伦次询问几句，说自己明天就去乌兰村。二蛋听到水龙要来，心里稍安，回到医院，却见陆平给马军吊上了输液药瓶。
“是不是还有救？”二蛋急忙问。
“还行。”陆平答一句。
二蛋眼睛一亮，马上握住陆平的手，感激地说：“陆大夫，你真是医术高明，把死人给救活了。”陆平微微一笑，告诉他去准备一千元住院押金，说完，抽出手，到里屋给一位孕妇检查胎位去了。二蛋走到马军的病床边，仔细观察马军，马军仍然昏死着，脸色焦黄，毫无生气，二蛋心底又不免升起一丝悲凉。他见马军额头有一片擦伤，就从病床下取出一个塑料脸盆，到门廊的水瓮里舀半盆水回来，沾湿毛巾给马军擦拭。突然，他发现马军的鼻翼轻微吸动，不禁喊叫起来：“有救啦！”
陆平的儿子听到喊声，走过来查看，他给马军号一下脉，对二蛋说：“脉搏比刚才强多了。”
二蛋心里有了底，抽空儿返回原路，把丢在路上的一对假脚和拐杖找回来，擦洗干净，放在马军的病床底下。然后又折回二姨张玉英家拿上自己的存折，到信用社取出一千二百元钱，回到医院里，给陆平交了一千元的住院押金。他恳求陆平要使出全身本事，多用好药，把马军治好。陆平见他着急费心，奇怪问道：“他是你什么亲家？”二蛋脱口说：“是我哥。”陆平惊异，张一张口没说话，戴上听诊器走到病床前，查看马军的病况。二蛋把陆平的儿子叫过来，掏出五十元钱，打发他去供销社买几瓶水果罐头，预备给马军醒来吃。陆平给马军检查完，收起听诊器，对眼巴巴望着他的二蛋说：“问题不大。”
二蛋问：“多会儿能醒过来？”
陆平说：“用不了多久。”
二蛋想了想，又问：“具体多长时间？”
陆平说：“这要看他的恢复情况而定，身体条件好，用完药后就能醒过来，身体条件差，时间得稍长一点儿。”
二蛋问：“肯定能醒过来？”
陆平说：“肯定。”
二蛋放下心，守护在马军的病床边，等待与他说话。
时间一分分消失，希望也一分分临近，二蛋想起几年前自己住院时，马军和水龙探望自己时的情景，眼睛不禁有些湿润，他和病床上的马军，多么像一对儿苦难兄弟啊。
到了晚上八点，马军终于苏醒了，他睁开眼睛，疑惑望着周围，发现二蛋，有些惊异，虚弱地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二蛋把头凑过去，开玩笑说：“你都死过一回了，我在这里看着你，不放你走。”
马军皱皱眉，闭上眼皮，回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点一点回忆，最终明白自己是躺在医院里，嘴角不由抽搐起来，叹一口气说：“阎王爷不要我。”
二蛋见他情绪低落，劝慰道：“马老师，你不要想太多了，阎王爷是看你人好，不让你死。你就好好躺着休息，养好身子，好好活着，不要辜负阎王爷的希望。”
马军不吱声，把头拧到一边。二蛋握住他的手说：“这儿有我了，你甚么也不用考虑，早点儿把身体养好了，赶紧出院，回家我给你做好吃的。”
马军见二蛋像哄孩子一样哄自己，鼻腔一酸，眼里流出两行泪水。二蛋见状，赶忙用毛巾给他擦掉。等马军情绪稍微稳定，他去药房借来一把不锈钢勺子，用勺把儿撬开一瓶罐头的盖子，把里面的果肉用勺头扎碎，舀起一勺喂马军。
马军不张口，而是挣扎坐起来，伸出双手接过罐头，颤颤抖抖端到嘴边，对准瓶口喝糖汁。二蛋知道马军要强，也不帮他，只是坐在一旁笑眯眯看他。
到了夜里，二蛋睡在旁边的病床上，陪护马军，他忙乱了一天，此刻困倦，不一刻便鼾声如雷，进入梦乡。马军被他响亮的呼噜声惊扰，无法入睡，只能躺在床上想心事，想今后的生活道路，不免唉声叹息了几回。
不知多久，一阵“轰隆嗵”的床响声把他吓一跳，转头一看，只见二蛋直挺挺坐在床上，出着长气，像被噩梦惊醒。“二蛋，你怎么啦？”马军问，二蛋并不搭话，猛然又躺下去，翻个身，仍然呼呼大睡。马军以为他撒癔症，也没有在意。等到半夜，床响声又起，这次马军看得清楚：二蛋被鼾声憋住，猛然坐起，长舒两口气，然后再倒下睡去，从始到终毫无知觉，酣睡如常。一夜如此反复三回。天色发亮时，他总算安静了些，马军才迷迷糊糊睡着。
早晨，二蛋去饭馆买两碗面端回来，叫醒马军。俩人吃完早饭，马军向二蛋谈起此事，二蛋说，自从他离婚后，就得了这个毛病，只要劳累过度，睡觉就一惊一乍。他劝二蛋找大夫看一看，二蛋说已经习惯了，不碍事。他想，二蛋是一个可怜人，为那段婚姻，遭了多大的罪。
二蛋帮马军洗漱完毕，赶快回一趟家，告诉莫日根，自己要在医院里伺候马军，让莫日根替他放一天羊。莫日根痛快应承下来，让他安心照顾病人。
下午，水龙风尘仆仆赶到乌兰村，看见马军活着，大喜过望，他悄声问二蛋：“怎么回事？把我吓得够呛！”二蛋笑着说：“你问陆大夫。”水龙去找陆平了解病情，陆平说：“过度虚弱引起的，没有太大问题，明天就能出院。”水龙这才放心。第二天，马军出院，住到二蛋那里。水龙留下来照顾马军，二蛋仍然放他的羊去，趁这个机会，水龙认真和马军进行了一次谈话。
水龙说：“马老师，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经遇了那么多事情，你应该是坚强的，你现在这种状态，让我和二蛋都为你担心。”
马军眉头紧锁，喃喃说道：“不必为我担心，命运抛弃了我，我还是顺从命运的安排为好。”
水龙劝解他：“你不能。谁能，你也不能。”
马军内心脆弱，泄气说道：“活着真没意思，死了倒干净，解脱了。”
水龙不安地问：“你怎么有这种想法？”
马军叹一口气：“你看我，都成了一个废人，处处被人照顾，给人添麻烦，活着有什么意义。”
水龙说：“世上哪有废人？除非他自己心里先残废了，什么事都不想做，否则，都是有用的人。”
马军说：“我想做，但我能做成什么？你看看我这身体，脚也没有，体力活也不能干。”说完，他气愤地抖一抖双手。
“你不是有假脚吗？”水龙问。
马军答：“假脚有什么用，穿上它能比废人强多少？”
水龙听到这样的话，不免激动起来，高声问道：“马老师，你被命运打败了？”
马军愕然，呆呆望着水龙，慢慢低下头去。
“这可不是我心中的马老师呀！马老师在我心目中是最坚强的，永远倒不下去的，可现在，”水龙说不下去了，皱眉看着马军，为他亲密的朋友着急。
马军沉默不语，神色没有变化。
水龙见不起作用，情绪急躁，开始刺激他：“你现在就像没有骨头的瘫子，你以为你自暴自弃，就能一了百了？没那么简单！人活着谁不遇一点困难，谁不遭受一点挫折，一遇到困难挫折就寻死觅活，成什么样子。”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言辞有些极端，便把语气放缓一些，“当然，你的处境，都能理解，谁也有个低潮的时候，但你现在的精神已经垮下来，多么可怕。马老师，人的精神支柱不能倒！我们都支持你，你怕什么？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你的人生价值还远远没有体现，熬过了这个坎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相信你。”
马军抬起头来，定定望着水龙。
“海明威说过，生活犹如斗牛，不是你击败了牛，就是牛挑死了你。朗费罗说：世界是一片辽阔的战场，人生是到处安寨扎营，莫学那听人驱策的哑畜，做一个威武善战的英雄。前人们说得多么好。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人生战斗来了，就是吹着号角实现梦想来了，有时纵然受到生活的伤害，那也是奋斗过的印迹，表明我们努力过，成熟了，人生没有失败，只有暂时的困难，踢开困难，品尝生活的各种味道，努力吧，前进吧！用我们的诚心，向未来的人生发起冲击。”水龙慷慨激昂，像一位演说家，挥动着手臂说道。
马军心里被这番话搅得翻江倒海。以往都是他给别人说教，现在他却变成说教的对象，可见他已经到了不明事理的程度，他羞愧起来，觉着自己不像一个大男人，尽做些没骨气的事情！惹得朋友们都为他担心。他有些瞧不起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非要以死来抗衡这个世界，难道这个世界容不下他？失去了脚，还有手，还有头脑；没有了夏华，还有平安，还有朋友，世间还有许多东西属于他！他哪能就这么轻易放弃了？不行，一定要振作起来！恢复从前的乐观和热情，重新把生活建立起来。想到这里，他抬起头，脸上出现出坚强的表情，望住水龙说：“我错了！当一个懦夫是可耻的。”
水龙脸上泛出了笑容，他紧挨马军坐下，亲热拍拍马军的肩膀，鼓励他：“这才是你的本质。杜牧有诗曰：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马军听言，长舒一口气，神情激动起来，似一根吸取了水汁、绿油油的芦管，自言自语道：“我原来也像个男人。”
水龙笑道：“你刚冻掉双脚的时候，处境那么艰难，都那么乐观，想着勇敢地活下去，对生活充满信心，当时都把我感动哭了，现在的情况比那时好多了，你没有理由对生活悲观失望。”
马军点点头。
水龙继续说：“马老师，我一直在打听夏华姐的下落，目前虽然没有音信，但我相信，只要我们不放弃，就一定能够找到她。”
马军受到鼓舞，表情凝重地说道：“确实，我还有许多责任没有尽到，我儿子平安还需要我抚养，我媳妇夏华我还没有找到，我要好好活下去，去重建这个家庭。”
“对，你必须有这样的信念。”水龙紧紧搂着住马军的肩头，把信任的力量传递过去。
二蛋放羊回来，水龙在马军的指导下，已经把饭做好，吃过晚饭，他和二蛋商量，准备把马军接到市里养病，二蛋正发愁这件事，他放羊整天不在家，照顾不到马军，见水龙主动去承担，不假思索同意了。忽然他又觉着不妥当，问水龙：“你每天上班，怎么照顾他？”水龙说：“我们单位有食堂，每天我下班把饭给他带回来。吃饭问题解决了，其他的都好说。”二蛋一想也是，便放心了。
住过两天，水龙把马军领回市里，和自己住在一起。半年前，教育局给他分配了一套楼房，两室一厅，这时正好派上用场。水龙安排马军住在书房里，那里清静，不受来客打扰，有利于马军养病。书房东墙摆着一个大书架，上面放满各种各样的书籍杂志，马军看到这许多书刊，眼睛莹莹发亮，他每天把那点儿家务活干完，就躺在床上阅读，填补精神上的匮乏。俗话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在书中他找到一个完全不同的新世界，这恰与他的情志相吻合。
一天，他看到一本《心理学》教材，随意翻看几页，立刻被里面的内容所吸引，读过两章，便放不下手，于是昼夜通读了一遍，发现里面的一些理论，正好解析了自己的心理问题。从此，他把这本书放在枕头下，情绪一感觉低落，他就抽出来，翻看上一两章，胜于灵丹妙药。人的性格是很难改变的，唯有读书可能把它改变，因为书中坐着一个教师，真诚为读者做示范，教读者怎样生活。读书使马军明白了许多事理，性情逐渐变得明朗起来。
“智慧的人，懂得分散意志力，使意志在遇到阻碍时，能折射到其它方向，而不是一味地突破，把一块坚硬的巨石撞成两半。他能转变方向绕过这块石头，回到前面的道路上去，顺顺利利地前进，像水一样流过，像风一样吹过。”
“幸福是人的意志力没有阻碍，顺畅地继续下去，痛苦是人的意志力受到阻碍，在泥淖和荆棘中挣扎。”
明白了这些道理，谁还会钻牛角尖？谁还会不通融豁达？
马军反省过去的行为，感觉自己那些年都是在固执和激动中度过的，以致经遇了那么多危险，差点儿还丢失了性命。如果当年他读到这些书，他还会那么极端吗？最起码做事会更镇静、更周全一些。人生最高的智慧是平静，坐在平静的原点上，静观世事，才能处变不惊，荣辱自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