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泳池’……”肖导喃喃地念着。
这间大厅里充斥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肖导揉揉鼻子,走到泳池边拿手电往下一照,照见深黑的水里横着一具没有脑袋的身体。
肖导吓得差一点失手把电筒掉进水去。他眨眨眼睛再一细看,那无头身体穿件皇马球衣,胸前一大块褐色污渍,分明就是肖导自己。肖导头部没被手电光照到,隐没在黑暗里,水面自然反射不出来了。
“我去,魔由心生,都是自己吓自己。”肖导心有余悸地感慨一句。
不过那水面也真是平整得邪乎,完完全全没有一丝波纹,简直就是块大镜子。肖导玩潜水多年,对水有天生的探索欲,心里刚安定下来,便忍不住蹲在池边把手伸下去,将手电靠近水面向下照,漆黑的水里出现一条光柱。同时肖导伸长下巴,想顺着那光柱往下看。
水下好像……有什么东西。
这时苏杭从后面突然拉住他,拉得肖导重心后仰,水里的光柱猛然一晃。
“哎哎,”肖导往后一屁股蹾坐在地上,“在这儿你就别闹了行不行。”
“谁跟你闹?你小心些,离那池子远点。”苏杭一脸严肃。
“哈,”肖导乐了,“你这突然正经起来,我一时还真不适应。别怕,你导员我会游泳,更何况——这不还有你这个专业健将嘛。”
“你不知道。”苏杭咬咬嘴唇,“这个泳池真的很……不正常。”
“怎么个不正常法?”
“就是,”苏杭歪歪头,想找个合适的形容词,“很诡异。”
“都是你们自己吓自己吧。”
“姐我从小泡水里长大,任你江河湖海,我往里一钻就像呼吸一样简单。但是这个泳池……我每天下去也是浑身发怵。”
肖导有点吃惊,看着苏杭。苏杭满脸紧张,刚才一路的蛮横劲和乐呵劲全消失了。
苏杭说:“你没在这里游过,无法体会到那种……那种被黑暗重重包裹的感觉,那种被黑暗重重包裹下的无助。”
“一个游泳池,有那么夸张么?”
“一点都不夸张。你别看这池子表面风平浪静,它水下极深,简直就是个巨大号的跳水池,不,比跳水池还深,至今没人跟我说明白过它到底有多深,反正我每次训练时往下看都看不到底。”
深水这种东西,天然会让人觉得恐惧。肖导一听也怕了,后退几步,远离开池边。
苏杭说:“我在水里泡这么多年,在水里睡着了都不带沉的。但自打我到师大以来,每天早上我睁眼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天呐,下午又要进到这池里游泳了。’我会一天都为此而焦虑,吃不下饭,心慌慌的。”
肖导骂道:“小鬼子用咱的水,还真是不心疼。”
“你看地上。”
肖导低头,脚下是方巨大的整块的大理石砖,一块转足有小卡车那么大。
“据说这些石料都是专门从日本运来的。”苏杭说。
“鬼子也真矫情,咱这的石头他还看不上?”
“我想更多的是一种象征意义吧。”
肖导点了点头,似乎想起什么,神色伤感起来。
苏杭情商很高,碰一下肖导胳膊说:“怎么啦?”
肖导惨淡地笑笑,“没怎么。只是突然想起我父亲说过的一句话。”
“你父亲?”
“嗯。”
“他说什么了?”
“他说在日本的文化里充满了象征与仪式,而在我们的土地上,这些已经荡然无存。”肖导看一眼苏杭瞪大的眼睛,挠挠头说,“我想他说这话时一定非常绝望吧,可能说得并不对。”
“你父亲好厉害,是大学教授吗?”苏杭问。
“他在驻日领事馆工作。”
“哇,好酷。”
“父亲工作很辛苦。”
“估计也是,那头的人可都不是什么善类。那你日语一定很好吧?从小耳濡目染的。”
“倒也的确是从小耳濡目染,我记得小时候经常听到父母包括其他长辈用日语说话,但……我完全听不懂,家里没人教过我哪怕一丁点。”
“好奇怪。”
“是有点奇怪。”
“噢——”苏杭想通了什么似的,有点小兴奋地说,“所以你当年会主动放弃那个人人眼馋的去日本全额留学的机会,宁可在这学校当个苦逼的辅导员。你是为了逃出你老爸的魔爪对吧?”
肖导呆愣了一会。苏杭话题跳转得有点快。
苏杭用力拍拍肖导,对他竖起个大拇指,“哈哈,想不到啊导员。是爷们,有骨气!”
“也不全是这样。”肖导垂下头。
“不全是?”
“不全是因为我父亲,还因为别的……”
“还因为别的……什么人?”苏杭突然觉得莫名紧张,心跳得乱了起来。
“其实,包括父亲在内,我的家人都希望我过简单平凡的生活。”
“你家人可真好。”苏杭叹口气。
“你听过富翁与渔夫的故事吗?”
苏杭摇摇头。
“我奶奶常跟我讲这个故事。有个非常有钱的富翁去风景优美的海岛度假。他悠闲地躺在沙滩上,舒服地晒着太阳。这时他发现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渔夫正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也在悠闲地晒着太阳。富翁于是走过去问渔夫:‘嗨,伙计,你不用去打渔吗?’渔夫说:‘三天打一次就够吃了。’富翁问:‘那你为什么不努力去多打些鱼卖钱呢?’渔夫说:‘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富翁说:‘有钱了那你就可以当老板,开公司,挣很多很多钱,然后像我这样到海边度假,悠闲地晒太阳。’渔夫说:‘您看,我已经在海边悠闲地晒太阳了。’”
苏杭乐了,笑着说:“所以你决定像渔夫那样,现在就开始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对啊,走得再远,最后还不是都要回到原点。”
“你父亲能认同吗?”苏杭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或许会吧,我不知道。他已经离世很久了。”肖导望着平整如镜的水面,“他死在了日本。”
苏杭瞪眼看了肖导很久,轻声说:“对不起。”
肖导没再说话。
苏杭扭头,第一次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起他身边的这个男人。原来肖导身上还有这么多故事。苏杭看着肖导的侧脸,那张在平日里平淡无奇的脸在手电的余光中显出几分硬朗和英俊。
原来她从来不曾真正地认识过这个男人。
其实苏杭很清楚,她有那么一点点喜欢肖导。但她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喜欢,这种喜欢究竟有多大一点点。
“谢谢你,苏杭。”
“什么?”
“很高兴能和你说这些。有些事情能和另一个人谈一谈,真的很好。”肖导脸上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近乎完美的轮廓。
苏杭觉得自己简直都认不出肖导了。
“再有演出,一定告诉我。”肖导说。
“嗯,一定。”
苏杭感到自己的脸颊像火烧一样,幸好这地儿没灯。她在心中千思百转,突然觉得身边的肖导有点不对劲,抬眼偷偷看去,见他身子发抖,正举起手电,满脸惊恐盯着泳池对岸。
苏杭跟着望向泳池对岸,看到手电光柱的中央模模糊糊有一个人影。那人影矮小伛偻,一身黑衣,头颈全罩在帽子里,一双枯手拿着杆细长的镰刀,“刺啦刺啦”地在地上划着。那声音不大却刺耳,听得苏杭头皮发麻。
“刺啦刺啦,刺啦刺啦,刺啦刺啦,……”
“那……是人吗?”肖导轻声问。
苏杭抱住肖导胳膊,“别吓我导员。”
二人正发愣间,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沉闷的呵斥:“你俩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