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赏灯会,是沧澜国历年来的一大习俗。
鸳鸯桥,沧州谈情说爱的绝佳圣地。这里因为赏灯会的到来,早早地就被装饰了起来。
用红绳窜起的一盏盏灯笼,犹如金光翡翠的玉带,在水中映出波光潋滟的朦胧黄光。那灯笼之中摇曳闪烁的点点烛光,随着些微风光,如残影般跳跃起舞蹈来。
而那形如半拱的鸳鸯桥,在流转的烛光之下,倒显得幽幽婉转。一地的浮光跃金,静影沉璧,仿佛踏过这座桥,便是走过了一生。
此灯会,本是为那些成双成对浓情蜜意的眷侣们所备。自然,也不乏在灯会上一见钟情,而为此结为伴侣的男男女女。
本来,云初还盘算着与苏琛一起来。只可惜,他的身边已经站了另一个她。
云初静静地躲在墙角处,这里没有温暖的烛光,只有爬满了墨绿青苔的老墙,感受着墙上些微的凉意,云初也觉得心里平静一点。
桥头突然传来骚动,那对传闻中的金童玉女终于缓缓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再见苏琛,云初还是无法抑制住心中的躁动。
他的身影一如既往地挺拔,一袭白衣仿佛承载了世间最圣洁的光辉。他线条柔和的侧脸,是让人看着心旷神怡的完美弧度。他本是清淡之人,许少会露出笑意,此时却上扬嘴角,眸里盈满了似水的温柔,一霎那,让人看痴了去。
他不曾对自己露出那种笑容。云初只觉得那张笑脸很刺眼。
他的手,紧牵着另外一双雪白的柔荑。那女子素白的裹胸上,绣着一朵艳丽妖娆的牡丹。那牡丹落在饱满的胸前,衬托那螓首雪肌,无比勾人。她外头罩了一件宽大的雪色外衫,婷婷袅袅。那甜美可人的俏脸,眉如远黛,眸中含羞,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大家风范。
她娇小地紧靠着苏琛,柔弱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了去,我见犹怜。比起自己的大大咧咧,想必这才是苏琛心中所向往。
两人皆是一身白,仿佛云上神仙眷侣,果然是金童玉女,珠联璧合。
看够了,也该走了。
云初讽刺一笑,正待离去,蓦地,身后一阵劲风,带着肃杀之意袭来,云初心下大惊,忙踏壁而行,飞速躲过。方才站立的地方,顿时传来一声响亮的鞭打之声,凛凛风声,竟将几根野草连根拔起。
“贱女!还跑!”只听一声娇喝,一抹鲜艳的火红自墙角掠出,褐色九节长鞭快如闪电,所过之处,传来划破空气的凛冽声响,那招招狠厉的攻击手段,只缠得云初无处可逃,只能应身上前!
长剑自袖中飞出,剑指长空,行云流水的招式带动一窜刺眼的长芒。
“哧——”
剑与精铁打制而成的长鞭摩擦碰撞,带动如芒在背的杀意,激出一窜噼里啪啦作响的火花!
九雪菁!
云初心中暗暗叫苦,真是冤家路窄,没想到来灯会打个酱油也能碰到这野蛮女。而她的偷袭,自然令她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二人的激烈碰撞,令前来观赏灯会的人们惊呼中退后了数步。
“阿云?”模糊的背影让人熟悉,苏琛震惊之下呼出了声。顿时,林霜霜与九雪菁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苏琛身上。
林霜霜露出完美无瑕的微笑,美眸微带寒意地轻轻扫过云初略显尴尬的面容,声音软绵绵地腻人:“阿琛认识这位姑娘?”林霜霜眯起眼眸,笑意盈盈地看向苏琛,却是紧掐着他与她握着的手。
苏琛蹙了蹙眉,掩下眸中震惊之意,也是很快恢复了神色,淡淡道:“只是故人罢了。”
“哦……”林霜霜若有所思地一笑,“方才听阿琛称你为阿云,倒是随性的称呼。”她依旧笑得甜美,只是眸光却轻轻地放在了九雪菁的身上,道:“九姐姐怎会在此与阿云姑娘大打出手?”
九雪菁一阵冷笑:“前些日子,我从这贱女嘴里听闻苏琛公子的名字,以为她与苏琛公子竟是旧识,我方才见她偷偷摸摸地藏于墙角偷窥苏琛公子,那一脸恨不得将霜霜妹妹生吞了的模样,现今还跑来破坏妹妹和公子的赏灯会!”
上次在市集被辱,便听云初提过苏琛之名,此次来赏灯会,又偶然发觉她偷藏于墙角,目不转睛地盯着苏琛,心下便已了然几分。这云初,怎么也想不到她九雪菁竟然和苏琛也是旧识。
九雪菁一翻话,虽有事实成分却也夸大其实。
众人的目光又齐齐转到了云初身上。
见被道出心事,云初的脸唰地变得惨白,动了动嘴唇,想也未自己辩解,却不知该反驳些什么。
她本就是来看苏琛的不是么?
见云初低头不语,九雪菁愈发猖狂得意,红艳艳的唇角勾起不屑的弧度,连声音都显得尖锐许多:“一介草鸡也敢看上苏琛公子?贱女就是贱女,还妄想飞上枝头当凤凰?苏琛公子即便是瞎了眼,也不会看上你这等货色。”
“九姐姐,你不要说了。”林霜霜此时却是有些矫揉作态地开口,“女孩子家总应留几分薄面,莫要伤了人家的心呀。”
“她还有什么薄面?就她这副德行?呵,竟然还跟着公子到赏灯会上死缠烂打!也只有林小姐这样的大家闺秀才配得上苏琛公子。别人也只有干看的份……”
“你闭嘴!”
云初蓦地抬头,看着一唱一和的两人,浑身爆发出一股浓烈的杀意。
那等强烈的羞辱感,令她浑身发颤。
九雪菁成功了,她当真将她那日集市所受之辱加倍送还了给她。
云初的双眼一片赤红,似是酝酿着一场风暴,仿佛风雨欲来之时。她的怒火,犹如闪着寒芒的锋利刀刃,咄咄逼人之势令九雪菁脸都白了几分,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吞了下去。
长剑一指,锋利的剑锋指向面色逐渐僵硬的苏琛。云初高扬着下巴,用尽全力,赌上所有的尊严,缓缓问道:“苏琛,你,当真不要我?”
苏琛衣袖内的手逐渐握成了拳,望着那双倔强的眼眸,心里电光火石般闪过诸般情绪,半晌,却悄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将身旁的林霜霜重重搂入怀中。
什么话也不用说,一个动作,答案明了。
“这位姑娘,何必自取其辱呢……”林霜霜掩嘴娇笑。
那微扬的下巴,那杏眸内毫不遮掩的不屑,像极了对路边乞丐的怜悯。那般灼人的目光,是鞭挞在云初身上的一记鞭子,是她伤痕累累时又再次补上的一刀!
云初身子一僵,死死地盯着林霜霜腰上那双骨指分明的大手。
呵,她何必来这里自取其辱?
那些看好戏的人,眼含嘲讽,都在毫无遮掩地打量她,欣赏她一切的狼狈。
她仿佛被剥掉了衣服,赤[]裸裸地被众人的眼光鞭打得鲜血淋淋。
满场的寂静。
却只听见一声幽幽叹息,自长空飞来。
“初儿,你为何这般不听话呢?”
众人只听得衣袍翻飞的声音,鸳鸯桥彼端,那本空无一人的地方,竟已负手伫立了一名男子。
好诡异的身法!
众人尚且来不及惊叹,却在看到男子面貌的那刻,深深地屏住了呼吸。
彼端,他面容如玉,昏黄残烛的倒影忽明忽暗地跳跃在他眉眼之中。他像暗夜里唯我顿尊的神,即使只是一种静静站立的姿态,但那抹风华绝代的尊贵气息,仿佛所有人都得朝拜于他。他再次叹了口气,深邃的目光跃过桥梁,与她遥遥相望,明明是那么平静的一眼,却好似带着魔力,给予让她心安的力量,满腔怒火竟化为了虚无。
宁……无桑?
云初不由得心下一颤。
妖孽的男人浅笑,望着满脸震惊之色的她,自那端优雅地伸出了手,眸光似水,“初儿,你可愿意将你交付于我?”
她只觉得心中好像被人拨动了一根弦,震得心里嗡嗡地响。
双脚好似不听自己的使唤,竟转身,一步步向他走了过去。
不长的鸳鸯桥,在云初走来,却是极为遥远的一段距离。她若走过去了,便是狠狠给了苏琛一个响亮的巴掌,她若走过去了,也就不用如此狼狈。她若走过去了……
细微的步伐越跨越大,她终是将心里那股对苏琛的执念,压得粉碎。从今之后,再也没有深深喜欢着苏琛的云初!她不会再执着于过去,某些东西,一旦被打碎,就再也修复不来,而那些狰狞的伤口一定会痛……
先痛过的,伤口必然先结痂。云初相信,自己的伤口,不会流血不止。
不论是出自什么心理,她跨出了脚上那一步,也跨出了心里的那道坎。
她终是走到了宁无桑的面前,抬手,将微凉的手,交予他温热的大掌之中。
很暖。
宁无桑心满意足,顺手将云初带入了怀中。馨香满怀,而对苏琛一干人目瞪口呆的面容,他倒是觉得十分满意。
“初儿今日又调皮了,今晚回去,必是要好好调教一番。”他一句话,说得暧昧不明。让云初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的同时,也羞红了耳根。
“敢问阁下是?”林霜霜不愧为墨承的孙女,很快便从惊艳之中缓过神来,不失大家风采地问道。
“我是谁,可有必要告诉你?”宁无桑望着林霜霜的眼,同样毫无瑕疵的笑容,比起林霜霜,却多了一道冷芒。明明他的唇角带笑,明明他依旧一副温柔得无可挑剔的模样,但却让人感觉不到半点善意。
王者般的威压气息扑面而来,林霜霜一下子白了脸。第一次被人当面驳回,失了面子,她明显是不甘心,莫非对方不知道她是谁?
以她外公墨承的身份,她几时受过这种对待?
抱着这样的心理,林霜霜整肃了心情,又道:“小女子为右相墨承孙女,只想知道公子是哪家……”
“右相墨承?”宁无桑一下子打断了林霜霜的话,眼眸微闪,嘴角嘲讽不屑之意乍现,声音淡若浮风,“他算个什么东西?”他的眸底隐藏着没人发觉得了的弑杀之意。
此话一出,场中所有人顿时齐刷刷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右相墨承,朝廷上唯一一个能与左相抗衡的人,其人手法狠毒,做人做事都有一贯风格,而眼前这个男人却一脸云淡风轻地说墨承是个什么东西?
云初也惊讶地从他怀里冒出了脑袋,她怎么没发现原来宁无桑这么狂?
宁无桑却淡定得抬起一只手将她的脑袋压了回去,意味深长得道:“初儿,现在是男人压轴出场的时候,你趴着当看戏就行。”
“……”
“你休要猖狂!”猛的一身厉喝传来,竟是苏琛。他眉中蕴含薄怒,薄唇紧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墨承老前辈的威严,岂能由你一概而论!”他的语气带着毋庸置疑,恶狠狠地指责宁无桑的猖獗狂傲。
苏琛本该彻底保持沉默,但不知为何,看着宁无桑拥她入怀的场景,便觉得心中一股异火窜起,无法压抑。
云初虽然看不到苏琛此刻的表情,但听声音,也知道他盛怒至极。
“我猖狂与否,又岂是你所能评论?”
宁无桑的声音冷下几分,话音刚落,却猛的袖袍大振,大风激得墨发狂傲飞扬,雄厚的内力如绝涯之水朝苏琛奔腾而去,所到之处,那本就摇晃不定的蜡烛齐齐熄灭,只留一盏盏空荡荡的灯笼在夜色中摇摆不定。
苏琛一惊,运气抵挡,却只觉得周遭空气“砰”地一阵闷响,堪堪稳住了身体,胸中气血却一滞,隐隐发闷。
而九雪菁和林霜霜却被这股威压之气生生震退了几步,好雄厚的内力!
气流一过,宁无桑的衣袂缓缓平了下来,将一身锋芒藏于儒雅的外表之下。拍小狗似的拍了拍云初毛绒绒的脑袋,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总结性地下了结论:“你,太弱了。”
言下之意:就凭你这身手,也配训斥于本公子?
苏琛刹那青了脸,奈何却无法反驳。
他苏琛傲气,三岁练剑,到了现在,自认为沧州之下再无敌手,但在面对宁无桑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见场面僵持,宁无桑眸光一转,略带歉意地道:“真是不好意思,打扰大家赏灯的雅兴了。”听着像是自责的话,却无丝毫不好意思,心细之人,都寻得出那话语中些微的挑衅之意。
云初一瘪嘴,在心里嘟囔着,明明就是来砸场子的嘛,还偏偏装的一副自己很和蔼的样子……
宁无桑倒也是“和蔼”得人神共愤,抬眸望天,似乎察觉自己的存在给众人带来很大的压力,这才很是风流才情地道:“上好赏灯佳节,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长夜漫漫,良宵值千金,大家可不要浪费了才是。在下也先带着初儿告辞了。”
说罢,云初只觉得身体一轻,便被拦腰抱起。
闹也闹够了,场子也将云初找回了,留着也不好玩了。
宁无桑想着,几个脚尖点地,跃上脊梁,转变便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再看苏琛,已是双拳紧握,眼中寒意深不见底,搂着林霜霜腰的手,大力到仿佛要将其捏碎。片刻,终是抛下林霜霜,甩袖离去。林霜霜一跺脚,略有不甘地望着宁无桑离去的方向,咬着唇便朝苏琛追了上去。
而那刁蛮小主九雪菁痴迷地看着那紫袍消失的地方,呆愣在原地,眼前尽是那男子一颦一笑勾人夺魄的模样。一颗心迟缓地开始了大小姐急促不安的悸动。这等优秀的男子,为何在沧州从无听过?那个贱女为何会与这等男子结识?
怕是连宁无桑都想不到,自己仅仅一个露面,便将将军府小主的魂魄都勾了去。
九雪菁冷冷地从鼻孔里哼出了一个音节,也抛开人群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