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政和7年.
政和,政和,政不通,人不和.
苛政猛,捐税重,百姓苦不堪言,达官巨贾却夜夜笙歌.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候兴致勃勃赶到这人世里来.
本以为是个昌隆盛世,结果却已经花到荼靡.
那洛阳的牡丹,何其艳丽?
可惜好花难敌四季.
东风催,西风毁.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夜了.
厚重的大门合起来,轰得一声,阻隔一切喧嚣.终于得以松口气,我叹一声,好乏,睡意又生.
罢了,罢了.
都过去一千年,那些旧事,还想来作甚?
先人都已作古,空留我一个躯壳,留在这世间,为了什么?也只能是供人观赏把玩罢了.
别说我灰心,这世道本是这样,我也不能免俗.
月色正浓.
清冷的月光透过古旧的窗格子洒进来,洒在地面,洒在我的身上,泛起一层层白色涟漪,我的思绪又飘忽起来.
这样一个月夜,怎么可以没有笛声?
清寒的笛声,清朗的月,亘古缠绵的森林,一张凌乱蛛网,我伏在上面,长发如瀑,倾泻而下,美得那般凄凉.
然后万里长空白鹤凌空而来,笛声越来越近,我心跳加剧.
那白色身影翩跹而至,没有降妖伏魔的暴戾,只是温柔缱绻.
这样月色,也只得温柔缱绻的少年才真正配得起.
白沐风.
我竟然又想起这名字.
这个我以为千古万世都不会再缠绕我思绪的名字.
一直以来我都不知是应该感谢还是应该怨恨那个叫做魏紫夫人的牡丹花精.
因了她,我遇见白沐风,也因了她,我陷进那场纠缠.
因了那场无果的纠缠,我恨自己为何要来这人世,为何一定要做人.
也是因了这场纷争,我失去血蟾.
那只千百年来始终与我相依为命同我一般通体血红的怪物.
是,我是一只蜘蛛,一只通体只有血色凸肚狰目八只爪子凌空挥舞的妖孽.
没来之前我一直不知混迹人世的妖孽原来这样多.
百花争艳有花妖,绿树成荫有藤怪,狂风肆虐有风神,妖孽多了便开始有以降妖伏魔为职业的仙.
这样多的古灵精怪混在一起,这世界如此热闹.
我选择洛阳落脚.
人都喜欢凑热闹,妖也不例外.
那一天我第一次混入人迹,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惊散人群,我也落荒而逃.
漆黑的夜色,淅淅沥沥的雨.
春雨贵如油,在这里是没有用处的.
这里的春雨只会扫兴.
兴致正浓的贵客哪里会想到春雨的好处?
也许文人骚客们还会借此发几通感慨,只是到了大宋,真正通文墨的,已经少之又少,剩下的,都在无病呻吟.
丹桂不知摇落恨,素娥应信别离愁.
惆怅前春,谁向花前醉?
我亦情多不忍闻,怕和我,成憔悴.
连晏殊这样位高权重的人物都只会念记得去年今日,依前黄叶西风.
多伤情.
美则美,可惜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无可奈何花落去.
我也有一千年不曾见那人间莫漫夸姚魏,也擅花中第一芳的牡丹.
姚黄魏紫.
那魏紫夫人,也算得是花中极品.
可惜,她不肯安安分分做一株花.
于是下场凄惨.
为何会有这样下场?一个女人,普普通通也好,来路不明也罢,即便是花中仙子,瑶池玉人,若到得这世间一样愁眉苦脸.为了什么?统共也不过就是钱和男人.
征服一个有钱的男人,便拥有那男人的钱.
相貌英俊只会吟诗作对却身家一穷二白的,只能做小白脸.
自古以来,女人,骨子里都很现实.
只是有人肯承认,有人半推半就也就认了,但更多的,却碍于世俗道德等等很多很多的方圆规矩之类羞于承认或者不愿意承认.
尤其是在一千年前那样一个男权的时代.
魏紫夫人是不需要钱的.
因为她是妖精,人心也许难于掌握,可是金钱,一切物质的东西,她都能够呼之即来.
都骂妖孽,可还是有那样多的人羡慕妖孽,因为我们有一种与生俱来而又偏偏是那些所谓清高的人所不具备的能力.
饱暖思**.
于是在这种毫无饱暖威胁的情况下,自然而然的,魏紫夫人所有追求便成了后者.
有钱的男人她是丝毫不稀罕的,她想要的,不过一个肯为他画眉陪他细语知情识趣的小白脸.
原本她很有资格成为那个时代女权主义者中的佼佼者,可惜她看错了人.
这是很致命的一个错误.
一个什么都不缺少的女人,一旦在男人身上犯错,结果只能是一个,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后人都说那是因为她太相信她的那个男人,可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她是错,只是,不是错在对任何他人的信任,而是太过于自信,自信到了甚至是自负的程度.
她以为她掌控一切,结果出卖她的,偏偏就是她自以为的那件囊中物.
可怜的女人,自负到那个地步.
男人,怎么可能甘于成为一个女人的附属?
即便你能给他名誉地位又怎样?没有了自尊,一旦羽翼丰满,他一定反噬.
更何况人言可畏.
于是怀疑,猜忌.
所以当我一心要来做人的时候,血蟾会不屑地反问,做人?人有什么好?
是,人有什么好?
自古只见妖爱人,你何时曾见人能真心实意对妖?
妖,单只是听到这个字,心便足以灰掉一半.
可是那时我不懂.
我亲眼见白沐风用一只发光的瓶子将心灰意懒的魏紫夫人收进去.
最后她只说过一句话.
"我为人而来,终也是因人而去,值或不值?我不知."
两年零三个月后,当我从万丈悬崖跌下去,终于又想起她这句话.那时候我才能真正明白,当一只妖精在生命最后一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多凄凉一件事情.
值或不值?
我用一千年的时间沉睡,也用一千年的时间来思考.
我知不知?
白沐风驾鹤离去,徒留牡丹园狼藉满地,丢下一干孤魂野鬼,满地狼藉.
那一夜,洛阳城里的百姓整夜都听到风声呜咽,断断续续,有若鬼哭.
事实上,确是哭声,不是鬼,是那些无主的花魂.
我觉得凄凉,可这样并不能打消我对人世的憧憬.那振翅的白鹤,那青光耀眼的玉瓶都令我胆战心惊,只是,那白鹤上面清冷的白影,却令我落魄失魂.
直到他消失后许久,我依旧听得到那轻轻浅浅的笛音.
因为什么?
我不知.
我不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