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刚才,我去了食堂餐厅。”视频里的老胡有些激动,说话的时候,手一直在抖。“我想知道导致我太太离世的真正原因。今天,我必须要知道这件事,过了今晚,我就不能和太太在同一个月离开了,我怕我太太孤单,我不想她受委屈。”说着话,老胡哭了出来。看着屏幕上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像孩子一样撕心裂肺地哭,张华的心里着实难受起来。
“我刚才去食堂,我看到了刘洁,我看到她和一个男人在厨房的案板上做那件事情。她看见我了,然后她一直瞪着我,还故意叫得更大声。简直不知羞耻。可是,警察同志,即便是看见了这么龌龊的场面,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我没有出声,就默默地,远远地,站在黑暗的角落里,我想等着她和那个男人完事之后,我再好好问问她。”张华看着视频,一脸严肃。
“警察同志,你可能也想不到。就在我站的那个角落里,我摸到一个嵌在墙上的暗柜,那个暗柜是个上拉门的,你去厨房死角里找找也一定能找到。我想,要不是我躲在那么黑暗的角落里,我一定也找不到这个柜子。我摸到柜子之后,心里就想,他把柜子藏得这么好,一定是有原因的。所以我立刻打开柜门伸手进去摸,结果,我就摸到了那个在我们温居的晚上出现在我家里的那个小小的液化气罐。要是您一段一段视频看过来的话,大概能看到这个,是在第39号视频文件里,虽然只有一秒钟的镜头,但是我的的确确拍到了,就在刘洁进入我家的那个时候,她抱在怀里的那个简易炉灶和她右手拎着的那个小液化气罐。”
“警察同志,我要坦白的是,自从出院之后,我就一直想要弄清楚我太太的死因。所以,我一直在找这个小液化气罐。我觉得,让我太太离世的关键,就在这个小煤气罐上。我是这么想的,家里面的燃气管道,没有泄露,我老婆当时出事的时候,她也没有要离开我的意愿,一丁点都没有。所以,我认定,那一定是一个意外。那么,警察先生,如果换做是你,你觉得,在当时那个情况下,能发生什么意外呢?早在住院的日子里,我就无数次地回想过当天发生的一切。可是我想不明白。在我辗转反思了好几天之后,我觉得,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那就是当时的那个小液化气罐有问题。”
“没找到小液化气罐,我不甘心。我一直坚信只要找到那个小液化气罐,我就能揭开一切的真相,可当我真的在黑暗中摸到这个小液化气罐的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了,我就算找到了这个罐子,也找不出意外发生的原因。事到如今,这个小罐子就这么完好无损地立在那里。警察先生,你说我能用这么一个废弃了多日的罐子说明什么问题呢?我想,可能我什么也说明不了吧。于是我想,就这么算了,不管原因是什么,我不追究了,就让我太太入土为安,就让我们这么平平淡淡地走,也挺好。我当时想着赶快回屋里,在天亮之前把药一喝,我就去陪她了。可是,我都打算走了,刘洁又不让我走了。”
张华把笔记本放在床上,自己一边看着屏幕一边倒退着摸索,他摸到了放着热水壶的桌子,也摸到了自己最喜欢喝的日照绿茶。他动作娴熟地为自己泡了一杯茶,又端着茶水,慢慢地坐在一直放在床边预备着洗脚时坐的小凳子上。
“她和那个小伙子那个的时候,她就假装没看见我,也不让那个小伙子往我这边看,完事之后,她也和那个小伙子打情骂俏了好一阵,好不容易才把那个小伙子打发走。我一看他们出门了,我也想借机会走,可没想到刘洁刚送走那个小伙子立刻就叫住了我。她一边说话一边站在离我两步远的窗前。她问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偷看她和别人偷欢。她说我是老不正经,说了好多污蔑我的话。但是,警察同志,我不在意这些,她说什么我都不在意。我这个年纪了,不和她计较这个。我自己知道,我今天找她就为了一件事,我要知道真相。所以,我直接问她,我太太去世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太太的遗体现在在哪?”
张华瞪大了眼睛看着视频画面,激动得搓着拳头,嘴里念叨着:“刘洁,你到底隐瞒了什么,快点说吧!”
“她说那是一场意外,她给我们送炉灶,是为了帮忙。她把炉灶临时安装好之后就在炉灶上烧了一锅水。因为我老婆告诉她了,要做个汤。可是她,唉,警察先生,关于我刚才说的这一段,就在编号是48的那个视频片段里,如果您依次看过来,您应该已经知道了。你说,她那么说,我能不生气吗。我这才一冲动,我,我有罪。我认罪。可是,我没法去法院接受审判了。因为我爱我的老婆,我不忍心让她独自上路。我要去陪她。”看到这么无厘头的内容,张华气得大叫一声,暂停了视频的播放。
“娃特,就这么结束了?最后一段视频你怎么不说重点呢?”张华指着屏幕大声叫道。可就在这个过程中,张华注意到视频片段还有最后的一分半钟时间没有播放完毕。张华心想,这是胡大爷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分半钟了,也许他会在这个时候把话说清楚吧。于是,张华耐住性子,喝了一口茶,继续点开了视频文件。可惜,在这最后的一分半钟时间里,胡大爷没有再说话。他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着头,捂着嘴,不断地轻声抽泣。
张华的情绪在这一分半钟的时间里跌倒了谷底。在他二十八年的人生中,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看到一位老人忍不住地哭泣。尽管这哭泣并不十分有力,但是却如同钢针一般深深地刺痛了张华的心。张华并不完全知道胡大爷的一生经历了怎样的曲折和坎坷,但是他觉得自己能够理解胡大爷这种痛到哭不出声音的痛苦。一个那么热爱生活的人,没有能够享受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也没有能和自己深爱的人相守到老,甚至,他连自己爱人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张华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茶,静静地坐了很久。
“爸爸,你在忙吗?”从小凳子上站起身的张华给自己的父亲打了一个电话。“爸爸,我想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如实的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
“我在和你妈看电视,有事你说吧。”电话那头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如果我妈妈意外离世了,而你又没有能见到我妈最后一面,你会怎样?”张华语速很快地说完了这句话。他没想过这句话出口之后会给自己的父亲带来怎样的刺激和影响。但是他说完这句话半秒钟之后,他立刻就意识到,这句话不该说。
“你马上给我死回来,你个瘪犊子玩意儿,你现在要是站在我面前你看我能不能一脚把你踹死的!”电话那头的父亲已经是在狮子吼了。
“不是啊爸,我这遇到一个事,我想不通了,有点。”张华赶忙解释。
“你马上给我死回来!你看我不弄死你!哎呀,快给我拿一瓶速效,气死我了。喂,儿子,你和你爸说啥了?他脸都铁青了,你快给你爸道歉,磕头,他看得见。”电话里说话的人已经变成了张华的妈妈,而这个被眼前的一切吓住了的老太太也已经方寸大乱了。
“你赶紧给我爸吃速效吧!和他说他误会我了!我过两天再打电话回家啊。”说完,张华赶忙挂断了电话。
“看来,老年人遇到这种事,真的不能忍。”张华自言自语到。
老胡到底做了什么呢?为什么他要那么和警察说话?张华想不明白,他觉得,还是得把老胡拍摄的39号到48号视频逐一看一遍,这才能知道老胡在养老社区的这短短时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来来来,你站我身边来,咱一起从镜头里看看咱的新家。”视频文件一打开,又是老胡那熟悉的爽朗的笑声。
“老头子,你说这科技是发达了,这个手机屏幕这么大呢,看着真清楚。”
“用大手机,把咱的大房子拍一拍。这会呀,老太太,你可不能说跟着我都没住上城里的大房子了。我看这里的房子啊,比城里咱见到那些大房子一点不差。”
“不差不差。”老两口子说笑着,门外就来了人群的嘈杂声。
“快开门啊,老嫂子,我们给您温居来了!”张华听到说话的声音,他断定这个说话的人就是蔡姐。
“来了来了。”视频里的老太太小跑着前去开门,老胡则一直举着手机继续拍。
“蔡姐,胡僧,刘洁,这个老头是谁?”张华看着视频,每当视频里有人进入老胡家的门,他就立刻进行辨认。
“这是蔡姐,胡僧,你们都认识了哈,这是咱们做卫生的马大爷,我叫刘洁,是这里食堂餐厅的负责人,也算是咱们养老社区的一个小领导吧,我们今天来呢,是代表社区向您二老的入住表示欢迎!”说话的是刘洁。拍视频的手机被放了下来,屏幕一黑,视频结束了。
“快快快快,快来吃点吧老嫂子,你看你这忙里忙外的,你不坐下,你家老胡就一直举着手机拍你,他也吃不肃静。”蔡姐旁边趴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张华把画面暂停仔细辨认,是刚才一同进屋的那个刘洁口中“做卫生的马大爷”。在画面定格的那一刻,蔡姐面前摆着一个满满的三两杯,她手里还拿着一瓶刚刚打开的酒。仔细看了一眼酒瓶子上的字,张华一撇嘴。这酒瓶子他见过,和那天晚上自己在老胡家喝的酒,一样。
“没事没事,还有两个菜一个汤,菜马上就好,汤慢点,我手快,也没几分钟。”老胡太太忙活的额头上都发亮了。和老太太一同出现在视频画面中的,是正在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的胡僧。只是他在喝酒时眼睛紧盯着门口,不知在看谁。
“我来帮帮忙吧。”说话间有人进屋,镜头一转,正拍到刘洁推门进屋。只见她左手托着一个套着塑料袋的简易炉灶,右手拎起来一个小液化气罐,对老胡太太说:“大姨,我刚拿了这个,给您帮个忙吧。”说笑着,两个人就进了厨房。
视频拍到这里又没了。张华想起老胡在编号最末尾的那段视频里曾经提到过这个刘洁拿着小液化气罐的细节,不由得在心里感慨,胡大爷果然是精心策划悉心准备了所有的一切。
“太太,老婆,我回来了,你在哪里呀?”视频画面非常模糊,但是视频里却传来了颤颤巍巍的声音。张华听得出来,发出这声音的是老胡。张华想,这可能是老胡从医院回到家里后拍摄的第一段视频吧。
“阴阳两隔了。”张华叹了口气。
“胡太太,老婆子,你是真的走了吗?你可别吓唬我啊,我胆子小,没有你我连医院都不敢去,你知道的。我自己在医院住了几天,害怕得不行,你怎么没有去陪我呢?”视频内容非常不稳定,镜头晃来晃去的,最后直接掉在地上。镜头里一片漆黑,只听得到老胡撕心裂肺的哭声。这一次,张华终于忍不住,把笔记本电脑的音量降到了最低。
“你说,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又一段视频开始播放,进入画面的是胡僧。“你说说,那天我昏倒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太太去了哪里?活着还是,你说。”张华隐约听到了视频里传来的对话声,他只好又把音量调高,终于清楚地听到了这段对话。
“我不知道老嫂子去了哪里。我和你一起去的医院,我不知道。”胡僧一脸委屈又焦急的神情。
“谁知道?”老胡的手一直在抖,视频画面也抖得厉害。
“刘洁。”
“还有谁?”
视频里的胡僧站着许久没动,突然,他看着视频画面拍摄者的方向说:“有一个人可能知道,我带你去找找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