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山野之地猛然被人道出姓名来,苏若出其不意,着实吓了一跳,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正酝酿措辞时,仰躺那个已懒懒地开口了:“你找人找疯了吧?咱要找的人相貌堂堂,气度非凡,哪里会是这般破破烂烂像乞丐一样?”苏若愣了一愣,半晌才醒悟过来这乞丐原是指的自己,低头一看,果真衣衫褴褛,破旧不堪,尤其是裤摆,碎成一条一条垂在腿上,应是在不停地攀爬过程中被岩石撕裂。山上没有刀剑,一个月未打理头发,鬓乱须长,确与那乞丐的模样一般无二,难怪会被人视作叫花子。但之前状态也不过寻常,这气度非凡却是从何说起?大约是被寻之人能映射寻人之人的格调,所以寻人之人故意将被寻之人的格调抬高,以此彰显自身。
先前那一个放了手,斜斜睇一眼苏若,眼风中满是嫌弃和鄙夷,转头讪讪道:“正是正是!这鬼地方荒凉得很,见个人影极不容易。好容易盼来一个,却又是个乞丐。”回到桌旁重新坐下,恨恨道:“你说这苏若,到底躲哪儿去了嘛?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害得我们呆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酒没好酒,肉没好肉。这苦差事啥时候是个头啊!”
躺着那个将眼皮拉开一条缝,扭一扭身子,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悠悠道:“当初是谁听说了这差事,求着赖着要揽下来走这一遭的?幸好知晓此事的人不多,不然哪轮到你了?这会儿晓得苦了,晚啦!”
苏若听他们一再提及自己的名字,却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不清楚寻人的是敌是友,找自己所为何事,又不便主动相问,只得选了较远的那张木桌坐下来,于无人注意处静观其变。
扯人的那个军爷继续抱怨道:“那个时候不知道啊。只道仅是寻个人,有什么难的?又不用整日整日的站着或是操练,坐着躺着由着自己高兴。不想这地儿如此偏僻,天天瞅见的便只有那几棵树,没半点新鲜玩意儿可见,心头烦得起火。偏这苏若又如此难找,若是几天之中找着了,玩也玩了,事也办了,多好!结果二十多天过去了,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还不定会呆到哪年哪月?你说,他会不会从山的另一边下山了?”躺着那个道:“难说。当初传令的人说了,上面本来是要叫我们上山寻人的,因头儿找了人求情,说我们武艺稀松上不了山,才松口叫我们在山下拦截相候。我们此行分了六个组,每组两人三马,守在山下六条道上。这苏若若是下了山,总有人能遇上,知道他还活着,将东西交给他,这任务便算完成了,上头自会通知我们撤离。如今没接到信讯,自然便是没见着他了。我担心啊,他是不是在山上遇着强敌或者什么虎豹豺狼之类的,早就一命归西了。”另一个急道:“那我们怎么办?就这么干等下去?”
苏若还想听听他们如何打算,店小二已提了茶水过来,倒了一碗置于他面前,问道:“客官,想吃点什么?”苏若多日没尝过寻常米食的味道,还甚是想念,当下点了几个小菜,并装着随意的样子询问那小二:“适才那位军爷将我错认了,他们是在寻找什么人嘛?”店小二见问,嘿嘿一笑,回道:“是啊,他们在找一个叫苏若的年青公子,听说一个月前便上了山。他们在此等了二十多天了,至今没等着。”苏若又问:“不知他们找他什么事?”小二乜斜一眼二位军爷,凑嘴过来低声道:“这二人平常老是埋怨此事,我在一旁倒也听出个大概来,说是他们受什么人的令,若是等得那苏若公子活着下山来,便交与他银两和马匹,保他近来生活无虞,然后回去报一声人还活着,便算交差了。”
苏若寻思,知晓他在山上的人并不多,除了幻魅堂,便只有木婕了,这寻人的大约便是木婕,知道自己身无长物,即便下了山也多有不便,所以早早便备下了银两和马匹。思虑如此周到,也实在难为她了。苏若用过了饭,见那一位军爷仍在期期艾艾地诉苦,微微一笑,伸了手指,力透指尖,在桌面上划了几划,回头唤来小二,拿了棵大人参,抵了饭菜及店家的一匹马,并附耳叮嘱了几句。
待苏若打马去后,那店小二按其吩咐,请那二位军爷移座至苏若呆过的桌旁。那二人满腹疑惑地过去,才坐下,便瞥见桌上刻了四个字:勿等,苏若。
苏若离了茶店,疾奔了一阵,跑出了十多里,方放慢马速,徐徐而行,一路寻思,该何去何从。本来极是担忧木婕,但现下看来,她应是安然无虞,只是所居却不是寻常人能随意进入的,虽然心心念念想着她,但既已知晓她安好,这些军爷回去后自然也会告知她自己目前安好,必然不令她再烦恼忧心,两下相欢,纵然一时不能见面,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了。柳末去了京都,左右多是文士官宦,寻他自是不难,依苏若这般率性澹泊的心性,却融不进他那个圈子。其他便只有韩三空、穆长君及长孙杰可投,韩三空号称神影妙手,影迹难寻,穆长君及长孙杰都在东边,尚可一行。
苏若主意一定,当下便打马东行,虽然状若乞丐,却也无心去换装,加之幻魅堂一直在寻他,一副不捉住他便不罢休的模样,如今这般情形,众人皆识他不穿,倒还省去了不少的麻烦。他外表潦倒不堪,内心里却充实圆满。几月前离开苏府时,也是似今日一般茕茕孤影,只是那时虽如释重负,却也无人可念,落寞恓惶,不知天地虽大,该去往何方。今日同样的情形,心情却已是大为不同,穆长君或长孙杰皆可投奔,而木婕,更是他在浑潭深处见到的那一束光亮,照进他曾经凉寒的心底,引领他奋力脱离那片浑浊与黯淡。
这一日正午,苏若到了一座小镇,名唤青木镇,体量不大,却是人潮如流,贩夫走卒,商贾书生,各色人等齐聚一堂,最多的便是身着武衣劲服的武林中人,偑着刀枪剑钩各式武器,行色匆匆,像是赶着去什么地方。街上不便骑行,苏若牵了马缓步向前,因不喜喧嚣,便只拣僻静处去。刚拐进一条小巷,便听见前方隐隐有低语之声,似在商量什么事。苏若止了步,思量着该继续前行还是退步出巷,毕竟偷听墙脚是件极不光彩之事。他自习了空为真经,修成无我境界之后,耳力极好,周边声音但凡肯听,便没有听不见的,哪怕便是那墙根下的蚂蚁,他也能将它们的举动听出个大概来。正在踌躇时,那声音已飘入耳中,却是一个粗哑男声,说道:“那人便在前面的青轩酒楼里,身边带了四五个随从。我已派了人去通知副堂主,估计两个时辰能赶到,到时便能截住他。”另一人道:“听说这铁枪好生厉害,上次在客栈连副堂主都没能奈何他。此番伏击他,估计要费些力气。”
苏若正待退出,听得铁枪二字,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有他有限的阅历中,便只有上次客栈相助的那位老者手中的铁枪,最为印象深刻。难道这伏击的阴谋,针对的目标便是那位老者?听得粗哑声又道:“非也非也。上次在客栈,副堂主一行并非是要拿他。说起此事,副堂主很是郁闷。我听堂主身边一个兄弟说,上面曾传了话来,要堂主派人去截杀这王铁枪。堂主那时着魔于一幅画,正派了副堂主四下追寻,无意去管这王铁枪的事,所以借口推辞了。副堂主追赶冷面菩萨许扶与时,在客栈巧遭苏若那小子,正要拿住他时,不想半路杀出来个人,搅黄了他的计划,让苏若给逃掉了。副堂主来不及理会那个人,追着苏若到了石佛山,在一个洞里丢了苏若的踪迹。副堂主在那里守了十多天,也没能找着他。上面见堂主推脱,极是生气,专门派了人来堂中责问。堂主无奈,只得催副堂主回堂商量此事,结果两下一碰头,述起详情来,才知道助苏若逃脱那人,正是上面要截杀的人。”苏若再无疑虑,笃定这王铁枪正是前番相助自己之人。
另一人惊诧道:“有这等巧合的事?这王铁枪是什么人,上面为什么如此看重他?”这边压低了声音道:“此人姓王,武艺高强,使了一杆大铁枪,别人便叫他王铁枪,乃是朝中一个大官。”另一个啊了一声,问道:“朝中的官都敢杀?上面为什么要杀他?”这人道:“上面不也是朝中的么?朝中的事,比江湖更为复杂和险恶,吃了人都不吐骨头的,谁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算盘。”另一个默了半晌,突地嘎嘎笑了两声,道:“副党主定是恨极了王铁枪,一心想将他碎尸以泄心头之恨。此番你发现了他的踪迹,报告了副堂主,副堂主一定会重重奖赏于你。到时得了好处,可别忘了兄弟我。”暗哑声音也闷笑了一声,道:“那个自然。这会儿我们再去酒楼瞧瞧,盯住了王铁枪,可别让他失了踪迹。”
苏若有心要瞧瞧这两人怎么个模样,返身退回大街上,将马置于远处,自己奔回来找了个角落往地上一蹲。不多时,巷中果然出来两个大汉,一个鼻子硕大,其上坑坑洼洼,一个颧骨极高,眼珠子滴溜溜到处乱转。大鼻子走过苏若的身边,察觉苏若在瞧他,扭头狠狠看过来,见是个乞丐蹲在地上,哼了一声,回头随那高颧骨之人大步朝前走去。苏若牵了马,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那二人进了一座酒楼,苏若抬头一看,匾额上书“青轩楼”三个大字,知道王铁枪等人便应该就在里面了。店里客人颇多,小二无睱出来迎客,苏若便自己将马在门口拴了,进了店,一眼便瞧见里边左手处坐了六个人,皆是身直腰挺,气宇轩然,其中一位年长者更是气度威严,眼光不扫任何人,众人却都无法忽视他的存在,不由得沉声细语,唯恐惊扰了他。苏若曾与他有一面之缘,知道他便是大鼻子口中的王铁枪了。大鼻子和高颧骨二人坐于右首,叫了酒菜,并不交谈。苏若选了门边的位置,唤过店小二,叫了酒菜。那店小二却并不似往常一般爽快地喊进去,也不挪动脚步,而是疑狐地将他上上下下瞅了遍,迟疑半晌,试探着问道:“客官,一共二十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