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姜主要伤在手心,但因后来在满布碎瓷片的地上跪了一阵,所以就连膝盖和腿部也未能幸免于难,经过这四日昏睡,伤口处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宫女因怕牵动到梅姜伤口,只在她中衣外穿了件素雅的宫装外衫。
衣袖滑过纤纤玉手,梅姜忍着疼痛,没说什么。片刻,岳王便到了成宁宫內,一路通传着就到了梅姜床榻前。
岳王治国多年,刚过不惑之龄,岳国上下皆传他仁慈有度,谦谦温和,对待梅姜这等女儿辈向来自成规矩,面笑含威,但此时此刻却是放下了架子,见梅姜没在床上躺着,轻斥了句宫女,便亲自搀扶着她到床上。
梅姜直感受宠若惊,不一会儿泪就从脸颊滑了下来,楚楚可怜,轻声道:“多谢父王。”
岳王闻言,喉间一哽,心里又想起了那个宿敌,像见了晦气般双眉直皱,随即又缓缓抚平,“知道孩子你今天刚醒,就不必行礼了。”
他眼眸子掠过那梅姜衣袖处隐隐约约露出的纱布,“你这伤,是怎么伤到的?”
梅姜听见,心中暗笑,却哭得更盛,瞪大眼睛,恐惧一涌而现,“祖母她咳病犯了,我给她端水喝,然后——她把我当成了娘亲,然后她就用杯子割我的手……”她呜呜成泣,一时间竟是自控不得,哭得面色胀红,双肩发抖,要晕了过去。
岳王又是皱皱眉,心烦意乱地喊宫女来给梅姜抚背顺气,自己正巧脱身,又吩咐好好照顾公主,便移步往宫门处走去。
他步履稳健,上了銮架,顺着成宁宫外狭长的宫道便走远了,但路过那泰安宫时,正有宫女倚着宫墙鬼祟偷窥,只略略一瞥,便道:“除了伺候太后的嬷嬷外,处理掉公主和太后的身边人。”
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梅姜在宫中养好了伤,便向岳王自请回了王府,岳王表达了一番不舍担忧之情,也没再留她,挥手便着人送她回去。
再过几日,便是岳王的寿辰,岳国向来有此例,每逢岳王寿辰前三日,岳国臣民尽可享乐。城北是沅京的繁荣之地,每当此时,这附近总会涌现出许多来往人潮,达官贵人,淑人美女,都会来此相见会情,灯火明灭间,别有一番盛世繁华的景象和意味。
梅姜经过此地返回王府时,正是人声潮涌的入夜之时,叫卖声和马蹄声高高低低的混散在各处,前方被堵得水泄不通,车夫实在无法,只好寻了个相对僻静的路子行驶,梅姜一直看着这景象,心中却生悲凉,察觉到车夫换路,这才愣愣地放下车帘,顺带抹去一两滴湿润,叫车夫加快速度回到王府。
即便公主在这三年里性子变了许多,不再调皮任性,也少有像现在这样整整三日将自己关在房内的时候。
韩伯想起三年前,兰王遗体被护送回沅京时,梅姜强自精神,将涌来的一切繁琐事务处理大半之后,也是像这样把自己关在房内,两三天里未移半步。他手上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所以急忙托了晓星去把顾其昀找来,经顾其昀一番劝导,这才愿意打开门,只是这人却是瘦了大半,披着身素白丧服,长发未绾,看上去竟像是纸片一般轻薄,一吹便倒。
但即使是在十年前,韩伯也未曾小看过公主,更遑论是三年前的公主,他眼看着她比以往更为认真仔细的安排府中事宜,说既是为兰王守孝,自然一切从简,也不必在王府中留下这么多人,即刻遣散了府中大半的婢女侍从,只留下一些日常便随侍在身边的,以防那些势利小人见兰王薨逝,趁机生乱。
公主不卑不亢起身接下国婚的旨谕时,他才更加的确信公主是个扛得住事的主子,如今国婚将近,也不知道公主能想得出什么法子,自古以来,违抗旨意的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最是无情帝王家,他这短短几十年看得也是太多了。
晓星已不在世,顾其昀又不知去向,韩伯只得找韩娘去看看梅姜。韩娘表面上胆大粗心,但到底是个会过日子的,自然比韩伯更加心细,亲手做了一盘佛跳墙送进梅姜房里。
梅姜拿着笔正在苦思冥想着什么,也没注意到韩娘进来,韩娘看梅姜脸色还不错,放下了不少心,将佛跳墙放在几案上,“公主,你吃点东西再写吧。”
梅姜抬头,这才刚发现韩娘和边上的佛跳墙,嗅了嗅香味,“一闻就是韩娘的手艺,这些事情怎么不叫别人做,偏要自己端来。”
“再有两月,韩娘也做不了什么了,你去了晋国可吃不到韩娘的菜咯!”
梅姜微微一笑,却是多了几分苦涩。
“你把这佛跳墙吃完,吃完了我好和你韩伯交差。”
梅姜点点头,随口问道:“韩大哥在做些什么?”
“锡儿最近几日都不在府里,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韩娘看着梅姜乖乖地一点点将碗里的食物吃干净,不由叹道:“一眨眼,你们都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事情做,我能管的也就只有让你们都吃饱。”
梅姜鼻间一股酸涩,还是使劲嚼了一口肉,看着韩娘,韩娘见梅姜嘴边满是油水,边拿手帕边教训道:“过两月,就要嫁人了,还这样像个小孩儿似的不干净!”
梅姜反而扑哧一笑,“您看,就算长大了,也还是有许多东西要靠您教的嘛!”
两人调笑着闹了一会儿,韩娘这才退下,梅姜看着韩娘的人影渐渐缩小,一会儿便敛下了声色,吩咐人找韩锡回兰王府。
经数年前的一战后,晋岳两国都打起了休养生息的主意,北临江南富庶之地的岳国,水路通达,再加上在战中没有受多大影响,想要短时间内恢复元气,其实并不算难,但那些新生的富户一多,自然而然也是暗地里争抢土地得厉害,抢无主的土地、荒屋倒是还好,无田无地的难民除了卖身为奴,一下没了赖以生存的生计,强逼之下落得一个落草为寇,刀口上讨生活的下场。
这般光景之下,那些富贾便也不敢轻易出门,怕的是一不小心就遇上了打劫的匪人,若是上辈子做了孽,恰好碰到当初和自己抢地抢房的,难免还要赔上命去。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岳王也不是傻子,一面又是劝慰又是警告那些富贾王族,一面在岳国大力剿匪,可毕竟人民的力量是伟大的,这样大的剿匪力度还是留下了几个漏网之鱼。
这时间一长,那些个深山野林里便不知不觉扎起了山寨,寨子里的壮丁自小习得就是蛮横的功夫,只要是遇上庄稼收成不好,寨子里便会派出些人来,干起美其名曰劫富济贫,实则抢掠的勾当来。
自从梅姜走后,顾其昀就将冯为交予萧衍,与他们分道扬镳,孤自上了路,经过这处外间传闻山匪聚集的山林,倒是不见惧色,吹哨以示。还不到片刻,从林子里边簌簌地传来了一阵叶落,又一个眨眼的功夫,顾其昀的面前便出现了二十来个穿着粗衣麻布的粗犷男子,正一齐半跪在顾其昀身前,叫道:“将军!”
顾其昀许久不见这些旧部将,眼中喜色不掩,却是没出手扶他们起来,只是正了正声道:“顾某无能,连累诸位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如今我有心重回朝堂,可有人随我一道?”
听顾其昀这番言语,其中一个领头的沉声问道:“将军,可是找到了当年的真相?”
顾其昀点点头,“我这次回去便是为了找一个交待,”又过了片刻,才又接着说:“若是在此地已经有了妻儿,我不会强求,只是此地终究是匪寨,如果再度从军,难不得有一日会碰上一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