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地处幽寒之地,虽不至极寒,但脚踏的土地、身旁的树干淡淡传来的凉寒的气息,总惹得人不自觉得想去寻找室外和煦融融的阳光。
此时,梅九早已从客栈出来,正沿街和各个街坊打招呼。
一会子听说桓记绸缎庄的掌柜又寻花问柳去了,连夜未归,惹得自家婆娘闯到青楼捉奸。一会子听说一向抠门的顺记棺材铺的伙计老来得子,高兴得逢人就说到时请吃满月酒。一会子又听说远近闻名的绮红苑的头牌花魁柳雀雀终于赎身,如愿以偿地嫁给一个年轻地主做妾房,碎了多少爱慕者的心。
回回在街市上晃悠一阵,就总能听见各种各样的趣闻。人生百态,短渺似蜉蝣飞蝉,无常如白云苍狗,穷尽一生,也不过是图个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罢了。
梅九轻笑,脚步也愈发轻快有力,拐了个弯,向如玉轩行去。如玉轩是个专卖文房四宝的地方,那里的伍掌柜还精通书画装裱,所以梅姜时常为客栈画了画,就找掌柜装饰字画。
伍掌柜见梅九,脸上笑盈盈地开了个大褶子,“小九,来取画?”
梅九颔首,伍掌柜连忙招呼他进了如玉轩内间,取来了两幅画,摆在几案上,梅九打开一幅,轻掠眼帘,仔细瞧了瞧,微微摇头浅叹。
伍掌柜看梅九神态不对,紧张地问:“可是有什么瑕疵?”
梅九抬眼笑了笑,“掌柜的手艺是这方圆五百米有名的精湛,怎么会有瑕疵。我只是觉得这幅画画得尚有些不到神韵。”
伍掌柜俯眼往画上小心审视,那画上佛寺孤然寂立,四周枯林深深,乍看之下,就像是掩埋在皑皑雪山之中,雪地里偶有一排脚印向着山脚而行,且还遗落下几颗泼散在地的木青色佛珠。
伍掌柜赏画的年月已是不短,养出的利眼告诉他,这留白,这布局,这画意,无一不是上乘,还有哪里不到神韵?
他正要开问,外间却是来了人,听自己店里伙计话里的语气,好像是什么人物。梅九听到外间响动,自觉不便多留,又看伍掌柜两难的表情,笑道:“伍掌柜,您去迎客吧。这另外一幅画我给您留下,随您怎么把玩。”
伍掌柜听完这番话,尴尬地笑着点头,“这好,我还是送你出去吧。”
梅九随着伍掌柜走出内间,跨过门槛,脚步却蓦地停下,笑道:“乔少东家……怎么来了?”她眼神掠过乔少东家身边的那个人,因为从未被告知姓甚名谁,一霎还真不知道怎么称呼。
按理说,乔辰昱是梅九的客人,梅九虽在客栈里的地位不一般,但在乔辰昱眼中始终是个客栈不起眼的小二,从未深交,自然也不至于多加理会。但梅九淡然随意的语气,却仿若把他当成了许久不见的至交好友。
乔辰昱愣了会儿,片刻才答话:“初来乍到,听说如玉轩的书画不错,所以来看看。”
伍掌柜此时抱着梅九的画,正准备等梅九走了,挂在自家店面的墙上,听到乔辰昱与梅九的对话,料定乔辰昱定是个有钱可赚的客人。眼底亮了亮,瞥了眼梅九,就把手上的画送了过去。“乔公子,您看看这幅画。”
乔庄生意涉及各行各业,但主要集中在酒馆客栈和药材生意上。乔辰昱虽说是乔庄甚负众望的接班人,但对书画一直难有什么过分的兴趣,此番来只不过是陪身边的好友来看看。他只略略看了几眼,便递给在旁的清俊公子,边问:“阿衍,这画是否有些熟悉?”
这段时间,梅九对伍掌柜了解得已算透彻,不论他是多么爱画的人,还是抵抗不了金钱的诱惑,梅九对此算不得赞同,却还可以理解,但也觉得自己的画当场被卖,实在不忍心,又不好拆伍掌柜的台。
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帮自己免费裱画?只好找了个借口向少东家告辞。
回到客栈,梅九总算有些安心,在楼间挑弄了几把满天星的花瓣,直到花骨朵有些恹恹的样子,才终于停下手来。
她深知纸包不住火的道理,也深知自己女扮男装,化装成升斗小民的谎言有一天会瞒不住。可是她能怎么办呢?再过几个月,她就要嫁给一个未曾相识的人,父王驻守边境多年,她被管家韩伯一家抚养长大,闲时便常在山林间穿梭游玩,天黑了就随韩伯回到王府,韩娘早已煮好了热气腾腾的晚饭,看着韩伯一家人和乐融融的样子,她从心底里羡慕。
父王时常会寄来一些小玩意供她玩赏,逢年过节也偶尔会赶来和她一聚,可自三年前的雪夜,一切都变了。父王薨逝,她真正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她成为了政治工具,被迫赴这看似被许多人祝福的婚约。
她知道,一切只能靠自己,楚梅姜。
身后传来几踏匆忙的脚步声,是小年的声音,“少东家找你。”
这家客栈的主人原也不是现主所属,辗转数次,几经倒闭,才到了现在的老板手里。据说当年接到他的手里时,这里已是杂草丛生,杂草下还簇拥着许多白色满天星,一派丧颓之景。老板立马雇了好几个伙计来打扫,把杂草和满天星一并拔去。等时间久了,满天星又长出来了不少,老板嫌它是白色,不吉利,就又命人铲去。
梅姜拦了下来,除了一些乱余的,拔了一小束在房里养着,没过两天就拿去给老板看,原来白嫩的满天星一下变得姹紫嫣红,将上面的杂叶裁去,簇作一团,瞬时显得娇小可爱,老板看着欢喜,也就应允了梅姜将它摆在每层楼的扶手边,还要了几盆回去给老板娘。
梅姜还为此画了一幅画,名喻彩星图,挂在客栈里,来客栈的人欣赏画,连赞这画画得太好了些,直把这客栈中的景色给比了下去,也因如此,客栈里也多来了许多文人雅士。作了好几首评诗,最着眼的是这句:千浮万世眼,唯此得我心。
有识花的人好奇问她,“这不是满天星么?小生不才,满天星也只见过白色的,不知道满天星也会有这般艳美的。这莫非是些什么新花种?”梅姜在一旁轻抿笑唇,谦虚答道:“让贵客见笑了,这也不过是些小技艺,只需将颜料调出想要的颜色来,加水调和,再将这水长期浸在花的根茎上,也就成了。”
每上一层,眼前便略过数盆紫白相间的满天星,梅姜瞧准那乔庄少东家的房间,敲了两下门,门内浅浅应了一声:“进来。”
乔庄由来已久,早在十年前岳晋两国打仗打得不可开交之际,就已经是晋国数一数二的商团,虽最初只是以晋国为据点,但后来借着战争发了不少的战争财,又加上乔庄的东家乔翡与皇族交好,这才慢慢往岳国,回南国扩展势力。到了如今的少东家乔辰昱这代已经是数不清过了多少代。
乔辰昱和那个清俊公子的随从引着梅姜走到他们两人跟前。
梅姜心里纵使忐忑,面上也能归于清淡,只是与之前稍有不同的是,在见到少东家和那个清俊公子时,行止和眼眸子里都多了几分不以为然。
乔辰昱察言观色是从小练出来的,乔斐就曾对他说,“识人尔后行事。识人,衣饰容貌是第一步,也是最浅显的,次之是行为举止,最后还要加上最难的观色,人的表情眼神最容易一瞬而逝,也最难控制。”乔辰昱此时看着梅姜的眼神,倒多了几分兴味。却没多看,转眼看向他身边的清俊公子。
那个清俊公子没多说话,招手便让梅姜把清风客栈的老板找来。梅姜这才转身离了房间,下楼间把老板叫到少东家那儿。
乔辰昱钻了客栈老板到房间的空隙,问:“你回来不久就把人找来,只为了让她办这件事?”他悠悠扫了眼自己的随从,明明让乔闫去做不也是一样的吗?
清俊公子正看着房间里的粉黄色帘缦出神,“再等会儿,便可知晓。”
老板听说少东家找他,不过半刻便来了,畏首畏尾地踱着步子,“少东家,在这儿可有什么不满意的事?”梅姜去找他时脸色不太好看,自然以为是少东家训了梅九一顿。
乔辰昱轻笑,“没什么不满意的,只是现在找你的并不是我,是我的好友。”
老板眼神从乔辰昱身上飘过去,嗫嚅着话,“不知道……这位公子找我有什么事?”
清俊公子倒是淡然从容,“没有什么公子不公子,您是长辈,叫我一声阿衍也未尝不可。”老板心眼里打了个转,少东家的朋友即便是普通人也得罪不起,何况是眼前这容止气度都远远超过在当地当官的人呢?
他打定主意,还是叫了一声公子。
阿衍随意笑了笑,既无否定,也无赞许,眼底含着星辰,问道:“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您和那梅九是怎么认识的?”
老板迟疑了会儿,“公子怎么想问梅九的事?”
阿衍眼波暗涌,有意拿起一杯清茶扣了扣杯沿,“你不用多问,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