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晌午已有一段时间,沅京街市上,稀稀落落的人影不时从酒肆客栈里进出,结伴的一路谈笑晏晏,在道上走着。
大道中间却忽然多出了两匹马和两个人向着兰王府的方向疾驰,风过尘飞,沿街酒香脂粉香戏鼻,行人仿佛刚刚才注意到马匹离他们不远,怯懦地退了两步,边打量起两人。两人一男一女,女的一袭披帽素白装,风尘仆仆,虽遮住了半张脸,但只凭着她下马时的清丽风姿,望了一眼,便想再多望一眼。
美好的事物,总是能让人留恋。
男的似乎注意到他们太过引人注目,想了想,还是自己先走一步,挡在她身前开路,直到到了兰王府,才松了一口气。
梅姜抬眼扫看了一遍府门,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直到韩锡提醒,“王府上下的素幔白绸按照礼制一个月前就已经撤下了。”
梅姜恍然点点头,静了心神,便先一步进府,守门的还是数月前她离开时的人,见到她忙揖了礼,抽出一人向府里上下通传。
韩伯听了,忙出来迎接,走到梅姜跟前,眼里有些怨责,又有些痛惜,“哎呀,公主怎么几月不见,瘦了这么多?”
韩伯从小便待她好,容不得自己受一点苦,梅姜心底一热,笑说:“我这是长结实了。”
韩伯听她这般胡搅蛮缠地说瞎话,又是气又是笑,瞪着眼道:“公主说什么长结实了,也不怕夫家笑话嫁过来的是个男孩子!”
梅姜和韩伯一面叙旧,一面还不忘让韩锡明早安排马车,准备进宫。
韩伯面色不由得浮上些许担忧羞愧,低叹,“离婚期还有两月,若不是我们,公主也不会被逼到如此田地。”
梅姜心中酸涩,脸上却强自精神,宽慰道:“如果没有这婚事在身,我们这三年来的日子未必会过得舒坦,但韩伯你也不必将这事牢挂在心,你从小便知道我的性子,我不想做的,没有人能逼迫我。我早晚会想到法子脱身。”
韩伯何尝不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又叹了口气,人便萧索地穿过环绕的假山,走远了。
次日,梅姜上马车时,已然天明,天幕下却是湮着一层薄雾,笼罩在沅京各色高低亭院楼阁之中,梅姜掀开车窗纱远远相望,她在晋国待得太久,这样湿润温和的气候已经有些不太习惯,连带着觉得一切事物都看得不太真切。
韩锡怕梅姜这一路上奔波劳累,吩咐人往马车里放了一些点心充饥,但梅姜自从回到兰王府便没怎么进食,从头到尾呆坐在马车上,无暇理会那一盘子美味。
她下了马车,便顺着宫道直奔向岳王所在的乾和殿,梅姜身子本就偏于削瘦,走在那宽广的宫道上便显得颇为渺小,风拂而过,宽大的衣袖便不由己得晃了两晃,这样即便一路上不是跟往来的熟人行礼还礼,弱柳风姿加上淡妆素裹也是我见犹怜。
见引路的公公有些眼生,梅姜顺口拈来问了几句公公的名讳,在哪里任职,还有太后的近况。晓得太后近日时常咳喘,又问了太后是否请了太医来看看,公公只推说自己不在那里做事,不晓得具体情况。
梅姜温柔笑了笑,使了个眼色,便让韩锡塞给他些金铢,那公公这才小声答道:“小的也不知道,太后已经咳了有十数天了,一直不见好,至于太后的病因,我们这些小的只管做事,倒是不知道的。”
梅姜又问起给太后诊病的是哪位太医,公公迟疑了一会儿,这才又答道:“是太医署的梁太医。”
她点点头,并未说什么,不一会儿便被带到乾和殿的偏殿,岳王正在几案边上坐着,见梅姜来了,脸上未见得浮出多少笑意,只是执笔将一封折子写完,淡淡吩咐句让她在旁坐着。一会儿,岳王才开了话,像个和蔼可亲的长者询问晚辈近况,“孩子,你去了一趟虚云寺?”
“是,想为父王祈福。”
岳王目光温和,不怒自威,续道:“你父王丧期结束之后你也是要嫁人的了,以后不该随便乱跑。”
梅姜原就料到有这么一出,只低头说:“儿臣错了,再不敢犯。”
“你知错就好,下不为例。”顿了顿又说,“太后病了,你去看看她吧,婚事的事,容后再议。”
梅姜应了声,便出了乾和殿。
岳王问话如此平淡无奇,梅姜倒是有些不安。
但见韩锡从回沅京后,一直心事重重,知道她进宫更是特意不离她半步,心里不由得有些感激,可想了想还是低声道:“你去查查,有哪些人知道我去了虚云寺,还有萧衍最近动向。”
韩锡点点头,又听说梅姜要去一趟太后宫里,便知趣的先行走了。
梅姜已经有三年未曾见到太后,平日里即使是得到岳王传召进宫,也不过是在宫里待上个一时半刻就又出来。宫里的新人旧人换了一拨又一拨,连着刚才引路的那位公公,她大多都没什么印象。但好在路还认得清楚,独自一人也到了太后所居的泰安宫。
泰安宫没有乾和殿那般宏大的威严气象,倒是十分幽静,朱红宫墙边花草簇团,饶是绯艳多姿都自有章法,梅姜一身白底鹅黄绫罗衣裙在其中便显得很是醒目,宫女见她来了急忙回去通传。于是,这前前后后用了不足半刻,梅姜便进了房中问安。
只见太后半卧在床上,身形竟是瘦得有些脱形,连说话声也是无常得忽轻忽重,“扶我出去。”
梅姜往后恭敬地退了两步,便又见她身边的婢女搀扶着她,身子滑过内厅隔断的帘纱,窗外微光闪过,正好渲染了帘纱一方金光。她坐在上座,亦是得了不少修饰病容的光彩,她轻咳了两声,吩咐宫女离开,这才扬头打量了一番梅姜,声音略带点颤抖,暗哑和喜悦,“小梅儿,三年不见,你长大了不少。”
梅姜目带关切,“三年,怎么样都该长大了。”
太后低头好似细细思索了一番,而后才抬起泛着浅浅皱纹的桃花眼,面容虽稍显老态憔悴,但依稀还可见当年博得了君王爱宠的倾城貌,淡淡道:“你父王该是很高兴。”
太后又想说些什么,刚吐出一个字,喉咙却抖动得愈发厉害,咳得脸色涨红,梅姜原听说太后病卧时还不太在意,亲眼所见后,脸色已慢慢变得有些凝重,起身递了杯水,问道:“太后,你怎么了?”
忽然衣襟却被猛然扯过,梅姜躲避不及,所执雕鸾凤瓷杯掉落在地,顿成四分五裂,太后咳嗽不止,却是使尽了全力将另一只手也搭上,把自己凑到梅姜耳边,“你……为何……还要……回来?”
你……为何……还要……回来?
这字字斟酌,话如弓中箭弦,疾飞流连回首竟是掺了鲜血淋漓。
梅姜胸口闷疼,像是被大石击中,在原地动弹不得,只望着年迈的太后又一字一字轻道:“要为……你父王……报仇,先要等本宫死了,你从这泰安宫践踏过去!”
她一字一句,病状稍减,目光灼灼,垂老双手十指如地狱归来的厉鬼撕咬,在她衣襟上划出道道半弧咬痕,逼得梅姜喘不过气来。
梅姜眸中有泛红泪光,面色煞白,眼前这厉鬼,是她父王的亲身母亲,她该唤她一声亲祖母。
咽喉抖动,但她说不出话来。
好在太后现在正在病中,再大的气力也维持不久,又因激动所致,不一会儿,她便垂腰捂嘴,咳得更是厉害,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个干净,梅姜怔愣之间已是回神,并没将宫女唤进来,动手给她再斟了一杯水,强塞进她的掌中,太后作势又要再砸,梅姜却是束手冷看着她,“你砸!”眼眶间还留有泪痕。
太后不受她所迫,那杯子果真要从她手中脱手而落。
“……若是觉得死后有脸去见父王,你便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