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每到夜间,季宁总渴望把疲乏和烦闷一股脑儿都卸载在熟睡中,到早上一觉醒来心里身上鼓胀的是怡悦与力量,然而他的睡眠总是不踏实,总是有断断续续的梦魇袭来,清早起床,总是感觉身体更加疲乏和沉重,就好像夜间没有睡觉,而是饿着肚子,去爬了一夜山或负重走了千里路似的。
这一次,尽管窗外风狂雨骤,但季宁躺在散发着杜晓霜体香的小床上,却很快地就睡熟了,而且梦海中没起一点波澜,平滑如绸缎,他多么希望这样的睡眠能持续一整夜、到第二天天光放亮的时候啊。但遗憾的是,夜半时分,他就被叔叔用手中的拐杖给捅醒了。
叔叔用眼睛瞪着他,叫道:“宁宁,别睡了!快起来念书!”
季宁揉揉惺忪的眼睛,望了望黑魆魆的窗外,故意装出一副可怜的语气祈求道:“叔叔,你就让我再睡一会儿吧!你冇看天还没亮呢!再说,外面不是还在下雨吗!”
季宁晃晃脑袋,抚抚枕头,翻了个身,又迷迷糊糊地躺下了。但不知怎么的,季宁又恍惚觉得跟在叔叔的身后迈步走出了房门。
天空中没有降一滴雨,只有轰隆隆的雷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是姑姑对他的呵斥声、怨责声。四周黑漆漆的,脚下的路,坑坑洼洼,又像布满了高高低低的骷髅。季宁浑身颤抖着,紧拽着叔叔的衣袖,屏息闭眼,跌跌撞撞向前走。
正当季宁走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叔叔却在一口长满绿草的水井边坐了下来。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本书来看,季宁也掏出一本书来看……大地一片葱茏,天地间空旷、寂寥,涨溢的河水沿着两岸湿漉漉的绿草,欢笑着奔流向远方,仿佛一首激昂的乐曲,令人心情高亢。枝叶繁茂处,繁花招展间,一位美貌的姑娘从中姗姗走出,她那一双眼睛,井水一般幽澈,梦寐一般迷惘。季宁的心湖一阵猛烈的激荡,他神情恍惚,呼吸急促,正想扭头问问叔叔,这个美丽的姑娘是谁,却发现已经不见了叔叔的影踪。
起风了。风低低地掠过山岗和星光照耀下的林莽。夜幕降临,朦胧的白雾中,无数的游魂在月光下飞舞吟唱。季宁缓缓地爬到姑娘僵硬的身体旁,泪水盈眶,浑身战栗。姑娘的眸子还是那般明亮,那般动情,沉静地注视着远方,好像在藐视眼前的死亡。
哦,她的嘴角还露着浅浅的微笑……
季宁望着姑娘迷人的惨白的微笑,霎时间万念俱灰,他拔出宝剑,刚想自刎在姑娘身旁,一个穿着高筒靴、黄背心、蓝色燕尾服的年轻人蓦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你是谁?”季宁吃惊地问道,不觉倒退了几步。
燕尾服微笑着,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指了指季宁手中的书:“你读着我的故事,却还问我是谁。呵呵,真是好笑!”
“你是……维特,少年维特?!……”季宁惊诧得脸都白了。
维特伸直双臂,微笑着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仿佛在说,不是我是谁,有谁还会是这副着装,当年这副着装可几乎红遍了整个欧洲呢。
季宁激动地凝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但维特却似乎很伤心,他用他那双明亮多情的眸子凝视着季宁的眼睛,用低沉的声音对他说:“兄弟,你不应该想到自杀,你还太年轻!”
“你最后不是也选择了自杀吗?”季宁不服气地质问道。
“这不是我的过错!”维特沉痛地说,“这是我主人歌德的错,他故意用虚荣杀死了我!”
“用虚荣?”季宁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是的,”维特沉痛地点了点头,“你想想看,如果我的主人也像我一样,那么他后来还会成为魏玛的‘奥林帕斯山上的神’吗?”
“这么说,这一切都是撒谎骗人的了?”季宁不禁有些愤愤然。
维特思忖半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也不全是!”
“是,也不全是?!”季宁惊叫起来,困惑不解地睁大了眼睛。
“对!”维特脸上露出了万分悲哀的表情。“亲爱的兄弟,直到我死后我才想明白,不到时候的死,不该死的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逃避,是推卸,逃避苦难,推卸责任……真的,假如再让我重新活一次,我肯定不会服从我主人的命令,而是坚决追随他的脚步,向他学习,向他那样……”
“那么,我真的是想错了?!” 季宁大叫起来。
“想想你的父亲、母亲以及所有那些爱你的人,看看这个趴在床前照顾了你几天累得睡着了的姑娘,你就知道你原先的想法是对了还是错了。那时候,当我看到绿蒂年迈的老父亲泪流满面地亲吻着我逐渐变冷的身体悲痛欲绝时,当我看到我心爱的绿蒂听到我的死讯立马人事不省时,我就后悔了……所以,兄弟啊,千万不要步我后尘,千万不要干傻事!要学会忍耐和等待,在这个世界,没有过不去的河、跨不过的坎……再不行,也想想你的绿蒂!”
“我的绿蒂?!”季宁瞪着维特,惊讶万分。
“是啊,你的绿蒂!——好了,我该走了!兄弟,记住我的话吧!”维特嘴角露出了奇异的笑容,边说身子边往后退,渐渐隐没在了青山绿水间。
季宁焦急万分,直着脖子大叫:“回来!你回来!”同时,伸出手想抓住维特的衣角,然而,他抓住的却是另一个人温润光滑的小手。
“季宁,醒醒!快醒醒!唉,你又做噩梦了吧?”杜晓霜握着季宁的手,摇晃着。
季宁睁开眼睛,好半天才弄清自己身处何处。
“我梦到我叔叔了……”季宁软弱无力地对杜晓霜说。
杜晓霜知道季宁的叔叔已经死去多年,听他这么说,不禁打了个寒噤,恐惧地向四周望了望。
“我还梦到维特了……”
“维特?维特是谁?你不会又在说胡话了吧?”杜晓霜的心一沉。
“维特是这些天我一直看的一本书中的主人公。这本书真是好看,哪天我借给你看看吧。”
见季宁说话思路清晰,杜晓霜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借着明亮的电灯光,季宁凝视着杜晓霜那张美丽的疲惫不堪的脸,满怀歉意地笑了笑,感激地说:“你放心,我已经好了!这几天,你一直也冇好好睡觉吧?真是辛苦你了!”
听季宁这么说,杜晓霜又激动又兴奋:“哦,也不是了!刚才我还迷糊了一会儿呢。对了,我还做了个梦,梦见咱们两个和同学们正在一块儿打雪仗……”说到这里,杜晓霜不觉想起了季宁把她掩在身下的情形,像往常想起这一幕时一样,羞红了脸。
“打雪仗?”
“嗯!——对了,傍晚,我姨父去过你姑姑家了,可他们……”杜晓霜看了看季宁的脸,沉默下来。
见杜晓霜提到姑姑,季宁鼻子一酸,禁不住又掉下泪来。他拉过杜晓霜的手,忘情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哽咽着说:“绿蒂,你放心!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去死了,我要好好地活……”
杜晓霜吃惊而困惑地望着季宁,紧接着她就甜蜜地浑身颤抖着,把自己滚烫的脸颊贴在了季宁的手掌心里,激动的泪水糊住了她的眼睛……
窗外的雨仍在有滋有味地淅淅沥沥地下着,风儿依然在争强好胜地不知惆怅地回旋呼啸着,但屋内的两个少年什么也听不到了,什么也看不到了,他们盯着彼此的心灵,沉浸在自己营造出的说不出的快乐、悲伤和诗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