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夹持痴男怨女的哭声掀起一幕漫天盖地的黑烟臭气,一个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残手断脚、缺头少身的人影像电影里成群的丧尸在那烟气里嚎啕着砥砺前行。
寂眠初看得呆了,却不很害怕,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呼应他们,对啊,比起这个不知来历的少年,她和他们才是同类。
“如果不想被这些东西当作丰盛的晚餐,如果你还想报仇的话,就进来。”红线球倒转了两圈回到苏存手里,他摘下两根因为年代久远或是寂眠初太不老实而生出的浮毛,在苍白近透明的指腹间来回捻着,他是笑着的,笑得纯净空灵,即便长得再像一个混血吸血鬼,好像也全然不会去碰触血液那种肮脏的东西,他应该是生长在冰雪里的末世王子,纤尘不染,美好克制。
“砰砰砰!”整座庙宇都陷入不顾一切的拍打和撞击声中,脆弱的木质建筑发出吱吱呀呀甚至倒塌的声音,四角飞檐下的青铜风铃不安的叮铃铃响着,庙里黑黝黝的,除了外面从细小孔洞钻进来的臭气外,什么也没有,她什么也感知不到,好像进了一座四面楚歌的空城。一切都令人胆战心惊。
寂眠初觉得自己要是有心的话,心都会蹦哒出来的。倒不是因为这场景与环境,是因为,她不敢确信自己是否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她咬着木牌,脸上的脓水汇成粘稠的细流滴滴答答敲击着木牌,沾上尖齿,仅存一只漆的眼漆黑空洞,可怖的睁着,盯着从庙门后取下一盏风灯的苏存。
苏存点亮风灯,提至脸旁,回盯着寂眠初看,淡黄色的光让他苍白的脸颊晕染上了一层朦胧的暖光,蓝灰色的眼里萦迂着一种温厚的笑意,软软的,甜甜的,像两颗会发光的糖。
但这个看起来温软亲切的模样却令寂眠初更加后悔了,因为,这个笑容怎么都像人在安抚受惊的小动物的表情,嘴里说着过来我不会伤害你的话,然后在背后举着屠刀。
庙外的拍打与撞击声没有停止,墙壁因外力而轻轻的颤动着。
“他们都是怨鬼,‘怨鬼‘顾名思义是由前世怨气郁积所生的鬼魂,你也一样,只是怨气值比他们大了很多,至于我、我们……”苏存退后了几步,提着风灯向神庙前殿的更里边走去,他的声音在偌大却空旷的前殿里轻飘飘的,如浮在半空中的气球,孤寂又自在着。
“清怨店是处于大千世界之外亦是连接大千世界桥梁的所在,所要做的日常便是帮一方世界里的怨鬼清除怨气再投生到另一方世界去,作为清怨店的管理者,清怨店店长是通过更加高级的秩序管理者选择出来的,你喜欢的话,也可以称那些秩序管理者作神明。”苏存挥开宽大的袍袖,伏在一张古朴的长案上,垂首取了一只狼毫,以一个清透精致的玻璃罐镇纸,接着便见他洋洋洒洒写起什么来。
“那你也算是神明吧?”粗哑的气音中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
“我?我。”苏存停笔望向不声不响一点点向他挪过来的女怨鬼,说了两声“我”字,便迟迟不语,至寂眠初等得不耐烦要再问时,才用夹杂戏弄的语调开口:“于你,我算是神明。”
寂眠初没大听明白,急躁的以为他是默然了,就立马跪了下来,黑烟与臭气随即扑散开来以表诚心,“那神明大人,求求你帮帮我吧,我不想投生到另一方世界里,我只想回我原来的世界,我必须要回去复仇……”
“你叫什么名字?”苏存捂鼻打断了准备滔滔不绝的寂眠初,兀自沉思了一下,“嗯,你死时二十三岁,就叫十三好了。”他说完满意的弯眼笑了。
“嗯??”寂眠初有点拎不清楚状况了?她用力瞅了眼牙间木牌上的三个赤红大字。这人……现在是在给她起名字?
“清怨己亥年三月初七,怨鬼十三与吾苏存缔约,自今后,为吾尽献忠诚,为各方世界清除怨障以保秩序之安稳、此方之繁盛。以上。”
模样似吸血鬼的少年头戴女士红线帽,身着宽肥如袋的白色长袍,正红色的两根毛线球端端正正的落于身前,他不笑不嗔,肃然高贵,不染烟火尘埃之气,恍惚若时空中的幻影。
但见他将手中卷轴抛出,长卷在空中翻了一翻,卷身划开厚重的黑气,拦腰裹住血管脓疮交缠的寂眠初,扶摇直上,寂眠初愕然的抖动着悬空的双脚,那卷轴却如茧丝般从中间向上下两端圈缠而去。
“啊……唔……神明大人……”口中破碎的话语很快被吞灭,寂眠初机械地颤动着仅留出头部的身体,獠牙下的桃木牌忽然红光大显,死后失去了触觉的她竟感受到了灼热,满脸并不疼痛的灼热感严丝合缝的包裹着她,残存的独眼中仍斥满了红光,她看不见,却能感觉到一身污浊的自己正发生着某种蜕变……
这个世界,没有日夜,终年被怨气所侵,常困囿在一种类似人类世界傍晚的昏沉中,可是,这里没有万家灯火、车水马龙,只有永远也散不尽的黑色雾障与阴森的哭声。
透过窗子,拂着茫茫林海吹来的风永远是死气沉沉甚至伴着腐臭的味道。
“叮当,叮当,叮当。”殿外飞檐上的青铜风铃响了三声。
寂眠初立在矮踏上,幽幽地审视着自己干枯躯干上白灰色的皮肤,她亦惊亦喜的啧了一下舌,指尖僵硬的轻轻点了一下,没有温度,也不柔软,这是……纸的触感。
“……怨鬼十三与吾苏存缔约,自今后,为吾尽献忠诚……”
“你成为清怨人以后,如能入梦为怨气深重的人完成他们未完成的心愿……”
那好看得不像人类的少年说的话以及他之后动作又在她脑海中完完整整的过了一遍。
是了,确实是纸。她挠挠脑后,细腻的发丝滑如绸缎,冰凉凉的从她指腹溜过,她忙跳下矮榻,借着昏暗的光找到一枚放置在旧木梳妆台上的铜镜,硬贴着镜面看过,良久,终于喜极而泣。
她有头发了!长长的鸦青色,未经打理,显得乱糟糟的,看起来有点像恐怖片里女鬼的?
她有眼珠了!虽然还是只有一颗,而且有点突出有点混浊,有点死鱼眼既视感?
她不用顶着一脸紫黑如藤的血管了!现在的她戴着一张有着脸部轮廓的木质面具,虽然天庭正中的位置用蝇头小楷写了“十三”两个字,看起来二二的?
“十三。”空灵纯净的少年声轻轻唤道,伴随着空寂又松散的回声。
“呃。”不太舒适的感觉,寂眠初难受的咽了一声,这是契约者之间的感应吗?她蹙眉看着自己灰白的手臂上赤色的藤状契纹,褐色的光沿其脉络一闪而逝,她倒是凭这微弱的光看清了契纹所书二字:苏存
寂眠初讳莫如深的再看了眼铜镜中戴上木质面具的无脸自己。
前殿,苏存倚靠着凭几正坐殿中,针织红帽端正的戴在头上,帽檐下的茶金色卷发温柔的垂在肩头。他面容沉静,清雅得像月光,眉目微垂,正看着手上的纸莲花,圆润的指尖细腻的压折、叠起,动作优美干净,仿佛在做着赏心悦目的工艺品。
寂眠初踩着木屐,也套了一个和苏存同款的白袍子,目光越过认真美好的少年,定在了少年身前的长长条案上——无数同样大小可以以假乱真的纸莲。
“神明大人,这些莲花叠来做什么用的?”她随手捻了一朵,在手里把玩。
苏存眸子淡淡上移,停在寂眠初正好奇拨动的“爪子”上,婴儿肥没消彻底的脸让人看起来有略微鼓起的错觉。
“抱歉,神明大人。”寂眠初讪讪一笑,忙缩回了手。也学他双膝着地,臀部放于脚踝,上身挺直,双手规矩的放于膝上。
“等你回来你会知道的,以后,不要再叫我神明大人了。”苏存继续专注地叠着纸莲,长长的睫羽低垂,掩映着蓝灰色的眼眸。
寂眠初眨了一下自己的呆呆的死鱼眼,在木质面具下尽量不刻意的狗腿道:“哦,好吧,那称呼您苏大人可以吗?”
苏大人没说话,俯下的脸弧度圆润,缓缓折好莲花的最后一个花瓣,淡淡的开口:“十三。”
“嗯?”
“你觉得我给你取的名字好吗?我正尝试着用同理心。”苏大人直起单薄却挺拔的身子,目不斜视地看她。
“诶?如果我说不好的话,可以改吗?”寂眠初一脸希冀。
“不能。”苏大人一本正经。
“……”
“当。”条案上一直放着的水晶罐倏地响了,原石形状的古朴罐盖飞离罐口,稳稳落于苏存素白的袖边。
庙门轻向两边开去,黑色的臭肉味道的气体如成群的风鸦一拥而入。
半身黑烟半身人形的女怨鬼有几分袅娜的垂首立着,她幽怨地挑起眉目,半张古典的美人脸上徐徐滑下一滴浊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