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神观想佛法的源流
清清泉水却流不进我的心台
心台中嫩枝青青,激荡起一层一层的歌声
那是爱人的雨,繁衍生息着爱人的丰姿
——仓央嘉措
离开拉萨前,卓玛向着扎基寺的方向默默地诵读着六字真言,并暗暗地和自己打了一个赌:如果海峰肯接受自己的心,她一定抛开一切留在北京和海峰在一起。若海峰拒绝,那她将从此不再对海峰有任何的痴心妄想,听从阿妈的安排,回拉萨找个人出嫁。
想到海峰,卓玛总是会想到初一。若真的欠了初一的,她愿意拿出自己后半生的一切来弥补她。而且她也相信,初一会懂她,会懂得一个从小缺“爱”的孩子内心所渴求的东西是什么。自己想要的,不过是一份唯一的、没有分享、无须顾及多寡、没有等待的——爱。
当海峰读完初一的信息,头也不回地带门离开酒店的那一瞬,卓玛便知道,她和自己打的那个赌,彻底输了。海峰的心里有一个位置是属于自己的,但是那一点点位置和初一比起来却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黑暗中,卓玛闭上了双眼,任凭眼泪肆虐,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心却一点点地沉入了万丈深渊。而此时,她竟然发现自己第一次那么思念拉萨……
莫非阿妈那句从小就深深地刻在她脑子里的话是对的?自己一直以为通过自己努力就可以挣脱的“魔咒”不过是痴心妄想?多少年来,自己拼命读书,一步步地从草原走了出来,以为外面的世界天宽地阔,可以天高任鸟飞,谁知摆在眼前的最后一条路,还是一路通往青藏高原。
“草原上的女人,命,向来不是自己的……”
从记事起,阿妈总是无数次地在默默地重复着这句话。小卓玛坐在阿妈的怀里,听得真真切切。
卓玛一直不愿意和别人提起,她在六岁前其实并不住在拉萨,而是住在藏东昌都市西部,他念他翁山麓下一个叫作丁青的草原。丁青有着藏东最美丽的雪山苯教圣山——布加雪山,也有藏东最美丽的圣湖——布托湖。一山一湖养育着无数藏东儿女。那里的人虽然贫穷,但是很快乐。关于布加雪山和布托湖,卓玛的印象一直很模糊,直到大学毕业开始给内地的地理杂志写稿,卓玛才开始对它们有深入的了解。
在卓玛童年的印象里,阿妈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儿,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十六岁的那个夏天,阿妈把满头的小藏辫儿装进辫袋,怀里揣上小铜菩萨、经书和佛塔,从雪山的另一边送到了婆家。一匹怀孕的母马驮着阿妈整整走了一天,象征吉祥的彩箭背在阿妈瘦弱的背上,尽管身上和手上缀满了巴珠、嘎乌和手镯,但弱小的阿妈看起来依旧不像一个新娘。看着越来越模糊的父母渐渐消失在山路的尽头,从小长大的村子渐渐消失在天边,阿妈止不住默默地抽泣,直到后来嚎啕大哭。
“草原上的女人,命,向来不是自己的……”这是阿妈的阿妈告诉她的最后一句话。阿妈踏上的这条路,着实与常人不同。
这条路之所以不同,是因为阿妈要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兄弟三人。
草原上的风俗如此。不会因为阿妈比别的女孩子氆氇打得好,字识得多就改变。十六岁,阿妈有了自己的帐篷,那就意味要出嫁的日子不远。
孜珠寺里年过七旬的喇嘛土登用自己所有的空闲时间,教附近的孩子们读藏文、写藏文,众多的孩子中阿妈学得最认真。看着这个满脸灵气的姑娘,土登偷偷地拿出了当年几经辗转才保留下来的一本汉字的书,一笔一画地教了阿妈上百个汉字。
凭借着土登喇嘛教会的知识,阿妈知道了外面的世界。知道了并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要嫁给兄弟几人,起码在不远处的拉萨就可以做到只嫁给一个人。但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即使“知道”得再多,也并不妨碍她要嫁给兄弟
几人。
婆家新装扮的大门口站满了迎亲的人,门口厚实的垫子里装满了青稞、麦子和五彩的锦缎,麦粒画成“卐”符号,全家人用“切玛”和青稞酒在门口迎接新娘的到来。传统的进门仪式是十分烦琐的,从下马、进门、上楼到入厅,每次都得唱一次颂歌,献一条哈达。
阿妈的身边站着三个穿着新郎衣服的男人。他们是兄弟三人。国吉是老大的名字,她成了阿妈的家长,扎西和旺堆分别排行老二和老三。在昌都,从很早开始就保留这样的习俗,大家庭里兄弟几人,为了让家庭和睦,兄弟和财产永远属于一个家庭,兄弟几人同娶一个女子回家,长兄成为正式的丈夫,也被称为女子的唯一的“家长”,其他兄弟几人和兄长与嫂子共同生活,嫂子是他们共同的女人。无论女人所生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会称呼家长为阿爸,其余兄弟为叔叔。
丹增阿玛在昌都长在,从小到大见过了太多太多这样的家庭,以及家庭中从忍辱负重到游刃有余的女子。漫长的岁月里,每一个女人都会接受这样的生活,只不过接受的过程有笑有泪、有苦有甜。
草原上的女人就是这样,她们会把伤心和眼泪装进心里,心死了,但是身体依旧勤快。尽管再不情愿,但依旧不会忘记了自己的本分。所以,阿妈才会永远忙碌,不管白天还是夜晚。
阿妈说,娶自己进门时,阿爸不过十七岁,扎西叔叔和旺堆叔叔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五岁,不过是四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而已,就这样凑起了一个家。白天阿妈要给三个疯长身体的男人做饭、洗衣,打理家里的一切。只要有了一丁点剩余的时间,她都会坐在织布机前,将乱成一团的羊毛捻成线,再灵巧地穿过纺机,飞针走线地把它们变成一块块的氆氇。
衡量草原的女人是否能干,织氆氇是最好的标准。十六岁的阿妈,凭借着自己聪明和勤快,很快就能在一天时间里把氆氇织出三米。平整和细密的手法赢得了村子里许多老人的赞许,一个草原上的贤惠女人,从身体到心智,一路成长。
草原的夜是美丽的,但也是漫长的。尤其对于十六岁的阿妈而言。
每天夜里,一双巨大的靴子都会准时出现在阿妈的门前,颜色不同,花色不同,分别属于三个不同的主人。三个情窦初开的小男人面对着模样秀美、人人夸赞的女人,除了心理开心之外还有永远不知道疲倦的生理,从生涩到轻车熟路不过几回而已。于是,每个夜,阿妈都会精疲力竭。
接下来,要考验草原女人本事和智慧的另外一件大事来了——把自己的人和自己的心平均分给三个男人,不偏不倚。既要让他们团结齐心协力地去放牧、去打猎,把自己家的青稞种得全村最好,又要他们心甘情愿地恋着家、恋着人,而不是因为在家里受了冷落去钻别的女人的帐篷。在草原,若是家里的男人去钻了别的女人的帐篷,那么一定代表着家里的女人无能。
怎么能让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使出浑身解数去平衡这一切?身体可以一人一夜,但她心里依旧苦涩。阿爸是家里的老大,又是家长,有着自然的威严;扎西叔叔细心敏感,一句话一个眼神都会让他多心半天;旺堆叔叔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常常会因为阿妈无意的冷落,当着阿妈的面哭上半天。
这样时而风平浪静、时而焦头烂额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两年。十八岁时,阿妈怀孕,在当年的藏历新年前生下了次仁阿哥,草原增添了一个模样俊俏的小英雄。繁重的体力劳动加上卫生意识的淡漠,阿妈在生完第一个孩子之后患上了严重的妇科疾病,因为羞于向藏医讨一副药,阿妈的病整整扛了近十年。
卓玛的意外到来让阿妈欣喜若狂。本以为身体原因,她将在未来的人生里不再有孩子,谁知佛祖给她送来一个美丽的女儿。
有了女儿的生活于阿妈来说是新的开始,然而阿妈却没有想到,这种辗转在三个男人中间进退维谷、左右为难的生活,却让女儿从小看在眼里。无数个夜里,她看到阿妈面露难色;无数个清晨,她看到阿妈满脸泪痕……终于有一天,她像一头小牦牛一样告诉阿妈:我长大了,才不要过这样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却在无意中给自己有着天使般灵性的女儿布下了挥之不去的阴霾,影响着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