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腊月。早就听母亲念叨：“今年我们家杀年猪。”卖掉一头瘦猪，剩下的这头猪也总算长肥了一些。母亲说，估计能宰个一百五六十斤肉，卖一些猪肉，剩下就自己家过年吃。我们好想父亲早点回来，他还不知道我们搬家。母亲写信没说，怕他反对。说等他回来就自然知晓。
出外一年的父亲终于回来了。百宝袋里好些新鲜小玩意儿，珍珠手串，好几块铜观音和铜弥勒佛吊坠，好些不同颜色的毛线团。父亲边掏边对我们说：“拿红线穿好，每人戴一个佛坠辟邪气。”接着责怪：“自己家不住，怎么要搬这里来？”
刚学会走路的小增增眨巴她的小眼睛，定定地打量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她还不会叫爸爸。我们怂恿她去父亲身边，”增增！找爸爸打摇摇（坐在翘起的二郎腿上玩）。”她怯怯地走到爸爸的身边。“去去去。走开，又不是男孩。是儿子，爸爸就最喜欢你。”他不高兴地赶开小妹妹。一点想要抱她的意愿也没有。碰一鼻子灰的我怏怏不乐。母亲就不满的数落：“小時候就像嫌什么一样，都不是他的女儿，抱也不抱一下，长大就知道疼你们。不准我骂不准我打，还不准叫你们挑担子。”
父亲瞧见写字台上花布盖着的电视机。母亲换回一台十七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他惊喜地问：“放得出吗？开电视来看。”我插好线，摁下开关，只有一个忽闪忽闪布满雪花的HN电视台发出唦唦的嘈杂声，图像模糊。父亲欣喜地说：“明天去联合那边买根南竹回来竖天线。”
年二十五，家里宰猪。父亲看着箩筐里的猪肉和猪脚。“蠢婆娘！你明天送一个猪前脚和猪肚去隆市。另一个猪前脚给松家冲。每次自己家杀猪都没吃过前脚。”父亲有些无奈地望着母亲。
“爸爸！那就送猪后脚给干外婆，前脚留家里吃不行吗？”我不解地问父亲。
“唉！干外婆帮你娘接生，从没收过红包。猪后脚没肉，哪好意思送。算了，以后杀猪再吃吧。”
父亲办年货，从街上买回好几张漂亮的画。有一张最大幅的毛主席像，用图钉贴在饭桌上方的土砖墙面。那几张仙鹤呀，牡丹花呀就贴到其他房间。顿時觉得屋里朝气又喜庆，瞧着真是舒心养眼。
今年的年夜饭更丰盛，除肉、鱼、鸡、豆腐。还有一碗酸辣椒炒猪小肠，辣辣脆脆，父亲很爱吃。他边斟酒边在那絮絮叨叨：“你们娘娘女女干吗不住自己屋里？是听谁的指使要搬到你大娘屋里住？这里能住长久么？”一瓶五十二度的雁峰二曲白酒，他一个人自斟自饮已喝大半瓶，脸红得像猪肝，说话也结结巴巴。“你这个蠢三八货，我一年不在家，柜里谷子就那么少，给你寄几千块钱回来，你就部花光了？都买什么了？也不见家里添置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就只见到那一台烂电视机，也不见她们身上穿像样的衣服和鞋子。是不是把钱都买酒和野男人喝光了？钱花光不算，居然还卖粮食？不用吃饭？没用的三八货！”感觉他醉了，越说越激动。母亲也被他骂得一肚子气。“嗯，嗯，全是我一个人吃光用光。她们几姐妹是吃泥巴吃沙子长大。你满意了吧。”
“难怪！你这没用的蠢三八货，搞得没名堂，把家都给你败光了。我在外面辛辛苦苦卖命，你就在屋里吃喝玩乐，逍遥自在？回家还要花钱买粮食吃？明年不出去了。”
“随你，你喜欢怎样就怎样？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他们越吵越激烈。
父亲把酒瓶里的酒都倒进杯子。他借着酒劲，诉说他心里的苦闷。也借着酒劲，狠狠地责骂母亲，他把他肚子里的委屈和怨气都撒向母亲。从此，母亲就成了他的出气筒。
父亲侧着身子歪在桌子边缘，端起酒杯注视着墙上毛主席的画像断断续续地说：“毛主席！……毛主席！……您最伟大！和您干一杯……”
敬完酒便泼向土墙，杯子扔在地上。踉踉跄跄地走进里屋，一头栽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响起粗重的呼噜声。
晚上，躺着的父亲趴在床边剧烈地呕吐，一边吐一边拖着长音怒骂：“是不是三八货给我下毒了？怎么会呕呢？你们三姐妹要帮我作证啊……你娘要害死爸爸呀……”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馊臭的酒味。床前的地上一大摊呕吐物。“你们俩姐妹去铲灰来。”母亲厌恶的叫唤。骂骂咧咧的父亲，他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忘了守岁和坐岁，他忘了给女儿压岁钱。
此时的岭水村，家家户户正热热闹闹，其乐融融的围在火炉旁嗑瓜子看春节联欢晚会。我们呢？望着床上痛苦的父亲，我心里无比痛苦与心酸。这是我盼望的年吗？这是我渴望的家吗？我能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呢？
我们在父亲的呼噜声中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年初一的早上，醉酒的父亲睡到很晚才醒来。他一眼望见床前撒过草灰的地面，好像什么也记不起来，看着我们问：“昨晚我吐了？喝了很多酒吗？”
“爸爸！你把一瓶二曲酒都喝完了，还说和毛主席干杯，幸好干杯的酒没喝，泼墙上。”我把他昨晚醉酒的事讲了，他居然不信。“你们胡说八道，我怎么会和毛主席干杯？怎么会和墙上的画干杯？我又没癫又没疯。”愤愤的他否认地喝斥。
母亲忍不住开腔：“嗯，还好她们俩都这么大，不是三岁小孩子。她们亲眼所见，不是我污蔑你。”
尽管我和二妹都说是真的，可父亲就是不相信。他是不敢相信？还是不愿意相信？我觉得莫名其妙，九二年的年夜饭是记忆里最难忘最痛苦的一顿饭。
年初二的早晨，父亲在衣堆里找他那件深蓝色毛料外套，翻遍两个衣柜也不见。我们也在那张堆着衣服的床上翻找。心里害怕极了，心里默念观音菩萨保佑那件衣服快点现出来。我好担心他们又吵起来，等下一路吵到舅舅家，怎么办？幸好母亲在柜子里找到了。
正月元宵已过，父亲还在家。他真的不打算去GD他说石溪码头干不下去，有一帮不务正业的地痞混混等他们晚上收工，隔三岔五就去工棚找茬。有几个胆小怕事的工友被要挟拿走不少血汗钱。他们拿着匕首顶着工人们叫嚣，不给钱就放血。他们坐在父亲腿上，也拿匕首顶住父亲的腰，搜寻父亲的口袋。父亲也放出一口不要命的烂话。父亲淡然地对他们说：“钱就没有，烂命倒有一条。反正做人也没什么意思，要命就拿去好了。”一帮一心敲诈血汗钱的痞子无赖只好灰溜溜地离开。
虽然没让他们得手，可还是担心。工头也拿那些混混没辙。而且，父亲不在家，种的粮食不够吃，还要挣钱买米吃，父亲觉得不划算。
自己家的房子空置着，反正那么潮湿也住不了。他又想出新点子——养鸡。以前养鸭遭人算计，那是因为鸭子要放出去。养鸡不一样，圈在自己家的下屋里养，也没妨碍谁，应该不会惹麻烦。
父亲从街上买回几十只毛茸茸的小鸡关进鸭房。父亲把门外的柱子用旧被单围起来，让那群小鸡多些空间活动。
剁得碎碎的菜叶子，吃剩的饭粒，叽叽的小鸡啄的津津有味。父亲还亲自煮碎米饭喂小鸡。眼看着它们渐渐换上油亮的新羽毛，我们心里无比欢喜。父亲在家养鸡，既能耕田种稻，又能照顾一家大小。卖掉第一批鸡，父亲为了让它们长得更快，买回一袋饲料。吃饲料的鸡比吃谷子长得更快。母亲有时会去自己家的禾田里捞浮萍给鸡添料。村口池塘水面也覆盖一层绿绿的浮萍。这天傍晚，母亲提着竹箢箕和竹笊篱去池塘捞浮萍。池塘边垂着好些翠绿的桃树枝，挂满水蜜桃的枝条垂到了水面。母亲卷起裤脚就下到水里，她弓着腰沿着池塘边一行一行地捞，很快就装满箢箕。提着漏水的浮萍还没回到家，就听到邻居桂柚婶在那骂：“没见过这么好吃嘴馋的人，捞浮萍就捞浮萍，还顺手牵羊，偷摘人家桃子。这么不要脸。”
桃树并不是她家的，她就是要大声嚷，想让桃树主人爱英过来与母亲理论。我不由得担心起来，母亲真的顺手摘桃子了吗？母亲听着那些难堪的话语，把浮萍提到桂柚婶面前，用手扒开刚捞的浮萍。“哎！你看你看，你仔细看看，这是有几个水里捡的烂桃子，你看看是我偷摘的吗？”桂柚婶看着浮萍里那几个被虫蛀咬过的桃子，立刻哑口无言。唉！我也松了一口气。
这次风波过后的一天中午，父亲去下屋巡视喂食过的鸡群，惊讶地发现几只死鸡。父亲懵了，这又是怎么了？有人投毒吗？他捡出鸡群里的死鸡，开始清扫地面，没发现什么异常物。这次接连死了二三十只鸡，父亲弄不明白。他脑子里突然浮现邻居桂柚离开我家柱子的身影，他怀疑是她投毒。但没有证据，也只是猜测而已。幸好，后来鸡群没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