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岳川醒来，感觉神清气爽，洗漱一番后随手向青瓷鱼缸里撒了一把饵，然后出门。
看看天色，才刚刚亮，他便来到湖边老柳下站立，调整一下呼吸，沉定下来，整个人的精气神变得极为内敛，但却不像是像崖间老松那般沉稳，而是如同盛夏风雨欲来前的压抑。
风起。
人动。
跺脚，晃肩，出拳。
声如炸雷，势若千钧。
岳川每次出拳动作发力于脚跟，行于腰际，贯手指尖，劲气直达达四面八方极远之处。拳拳相接，如同汛期的龙眼江，浊浪排空，力道所落之处，闷闷作响。
收手。
岳阿骨站定，双手负于背后，一吸一吐，整个人躁动的气息重新蛰伏。
这套气势磅礴刚猛的拳法名崩雷，是戏老头所传，讲究寸截寸拿、硬打硬开，其动作刚劲、朴实无华、发力爆猛。
岳川练了七年才算小成，足足打断了二十八棵白杨。
与崩雷同时传下的还有一门拳法，云手，两套拳法一刚一柔。
戏老头说过，心静时练云手，嗔怒时打崩雷是为第一重境界；愤懑无处宣泄而能行云手，心若平湖而能起崩雷是为第二重；刚柔并济，以云手蓄势养一记崩雷，或脚踏行云而拳出崩雷是谓第三重。
……
吃过早饭，岳家三口径直走向梅斋，有些事还是要说清楚的。
梅斋是岳满弓书房的雅称，是一间别致的纯木质小楼，其后是一片梅林，许多影响楚国朝政民生的决定都是在这里决定的，里面的文录都是要按时呈到天子御案或是销毁的，闲人不得入内。
在进入梅斋前，岳满弓朝空气摆摆手，阴影角落里快速闪过几个人影，岳阿骨见怪不怪，跟在父亲后面走了进去。
梅斋里房间不少，三人来到一处向阳的小房，陈设简单，里面摆着一套紫竹藤椅，几盆苍翠的吊兰。
三人坐下。
虽说在这片辽阔大地上流传着许许多多的神鬼轶事，但岳川知道，只有市井小民亦或是朝廷上那位最顶尖的人才会对长生有所期盼，像自己父亲这等纵横沙场的匹夫是决不可信的。
岳氏夫妇也不催促，静静等待着独子的答案。
岳川以尽量平稳的语调从自己追杀蛮子说起，杏湖，怪梦，铜铃，狮子，老者，一番离奇的遭遇说完，养气功夫极好的岳满弓也不禁有些错愕，这些怪事，就是客栈里最会夸大其词的说书人也编不出来啊。
值得一提的是，原本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吕眉儿眸子里情绪波动得厉害，惊疑，震惊，怀念，希冀，这些强烈的情绪波动哪能逃过岳满弓的眼睛，他心有不解，刚想出声询问之际，被晨光照的亮堂堂的书房内突然出现了一点晶莹的银光。
接着，第二点，第三点，银光在书房内愈集愈多，凝聚不散，像是一群萤火虫飞到了书房内，汇集的银光缓缓勾勒出一个人形，一片虚华的光芒闪过，银光消失不见，一个麻衣道士出现在书房中。
坐在藤椅上的岳满弓看着这一切，说不出话来。
老道漠然的眼光从书房三人脸上一一扫过，出乎意料的，在吕氏身上多停留了一会。
老道双手拢与腰后，淡淡开口道：“老夫昆仑山人，此子身具黄庭道胎，与我昆仑山有缘，欲收其为徒。”
岳满弓不知道方外之人是否都是这样，但他眸子里已出现许些恼意，突兀的出现，突兀的开口，唐突的要求，自打他掌兵以来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只是麻衣老道这话却不是对岳父说的，如瀚海般幽深的双眸看着吕眉儿，接着道，“纯阳吕氏当知我昆仑之名，只是不知你如何落得这般田地？”
男人挑挑眉，纯阳吕氏？难道自己朝夕相见的发妻也是方外之人？一旁的岳川也是惊诧不已。
岳满弓顿了顿，看着身侧温婉的发妻，倒是信了大半，如此可人儿，凡间哪能生的出？
他曾多次在公开场合说过，他这一身最大的幸事有两件，一是结识了当年的太子，这二便是娶了这个媳妇儿。
吕氏苦涩一笑，迈步上前，款款行了一礼，“晚辈见过道长，此事实在说来话长。”
岳父上前轻轻握住吕眉儿的葇夷，她不说自有不说的缘由，他望向老道，姿态放得极底，道：“道长，川儿之事可否容我夫妻二人商讨商讨，还有内子之事，你可能帮衬些？”
“你妻子道基破碎，血气衰竭，百多年寿元已不足三十载。”说着，扬手打出一道紫光进入吕眉儿体内，接着道，“此乃上清雷元，内含强大生机，可助你妻子调养血气，也可证明我的身份，初春时我会来接川儿。”
其实，老道倒并不在意权势极大的岳满弓，只是因为他是岳川之父才与他说上几句话，几十万凡人武装与他而言，也只不过蝼蚁摆了，多年孤寂的岁月更是让老道忘记了如何与人打交道。
他更在意的是吕氏，纯阳之后，那位与昆仑一脉也是有些交情的，吕氏一脉也值得修家尊敬，更别谈她还为昆仑山诞下了了不得的黄庭胎。
一番话说罢，老道拍了拍岳川肩头，转身，遁入虚空，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家三口面面相觑，这道人委实太过洒脱了些。
这一家子哪里知道，若是普通人家，兴许为了让其心安，老道还会向其说道一二，现如今有吕氏之人在此，老道也就懒得浪费口舌了，昆仑之名谁不知晓？哪怕那山崩了！
……
道人走后，书房内安静得有些吓人，每个人心里都有疑惑，但却都不知该如何开口，终于，吕氏轻启丹唇，道，
“我非凡间人。”
石破天惊！
尽管岳氏父子在那怪异老道口中听说了这么个讲法，但当吕氏亲口确认时还是忍不住一阵头晕目眩。
“在我十六岁那年，出门寻找结罡机缘，结果被人暗算，听其言语当是我父亲的仇人。来人境界极高，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我擒下，想以此来要挟我父亲，情急之下，我自爆了父亲留给我的防身法宝，燃烧全身精血得以逃脱。”
说道这，吕眉儿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
“当我醒来之时，才发现流落到了凡人之国，此时我已是法力全无，由于精血尽散，又被法宝自爆之威伤及神魂，父亲也无法找到我。在这楚国默默生活了三年有余，直到遇见岳郎。”
一番遭遇说的极为简单，极为平淡，纵使岳川父子有些地方听得不是太明白，但大体上还是了解了来龙去脉，都是怒火中烧，两张相似的脸此刻都是极为阴沉。
尤其是岳满弓，一双拳头是握得吱吱作响，吕氏见状，双手挽住丈夫粗壮的右臂，轻柔出声道，“其实我还是要谢谢那个人呢，若是没有他，我哪能遇见你呢，又哪能有川儿呢？这是命，也是缘。”
一句话，说的岳满弓哑口无言，气势泄掉了大半，此话不错，纵使自己是只斑斓大虎，但又哪能得到凤凰的垂爱？。
岳父虎目朝少年一瞪，道，“好好随道长学本事！要是报不了你娘亲的仇，我打断你的腿！”
这就将此事定了下来？
岳川不由白眼一翻，不过由此一来，刚才那近乎凝固的气氛倒是缓和不少。“爹娘你们放心，我一定会亲自手刃那个畜生！”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
然而少年却并不知道他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存在。
岳川话锋一转，道：“娘，刚才师尊说你寿元……”
闻言，岳满弓也不由心一紧，看向吕氏。
“那一战确实伤了根基，神魂残缺，血气枯竭，道长说的都是实话……”吕眉儿苦笑道，“这也是为娘当初屡屡拒绝岳郎的缘由。”
旁边男人听言，只是嘿然一笑，不以为然。
静默半晌，岳满弓才又开口：“那老道好算计，知晓我父子二人定会谋划为你报仇，而他又可为你续命，看来这师傅他是当定了！”
见自家丈夫面有忿色，吕眉儿却是哭笑不得，“你哪里知晓那位前辈是何人，我等修家想入他山门还怕他看不上眼呢，你还委屈了？”
说起来，刚才老道人的那道紫光当真是让吕眉儿又惊又喜，那等存在竟然还存活于世上？由此观来，自己的修行之路很可能会重新开启了。
在凡间过了十多年，虽说锦衣玉食，但哪里及得上修家的万一，乘风逐月的感觉，只要体验过就不会忘怀，何况还有对父亲的思念更是长久折磨着自己。
听到吕眉儿说起自己师尊，岳川来了兴致，他对那道人也是丝毫不了解，在那离奇的一晚，老道踏空而来，与黄金狮子说完几句话之后便不由分说的要收自己为徒，虽说有幸获得仙缘，但自己尚还摸不着头脑。
吕氏见两父子两个眼巴巴的望着自己，只好出口解释，可话刚到嘴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无疑等同于是向在污水沟里毫无意识游曳的蚍蜉诉说那遨游九天之上的鲲鹏眼中的风光，根本无从说起！
就连她自己也只不过是只麻雀罢了。
“夏种不可语冰。”半晌，在父子二人的注视下，吕眉儿吐出了这么一句话，似是受不了父子二人的诡异眼神，吕眉儿又补充道，“反正让川儿认道长为师是没错的，如果我延寿与复仇有望，也只能靠川儿了。”
兴许是听明白了妻子话中的意思，岳满弓乐呵呵点点头，表示支持，又向岳川勉励了几句，不过欣喜之余又似乎是在掩饰着什么。
吕氏自然知道他在掩饰什么，是落寞。
自家男人在脚下的这片土地自是说一不二之人，放眼整片辽阔疆域，也是权柄滔天，但这却代表不了什么，尤其是在自己重获转机和川儿得仙缘之后。
岳川从军自是他父亲的授意，这仅仅是铺垫罢了，岳川会在军中火速崛起，成为军中中层之后，岳满弓又会将岳川调回京畿任文职，最后在其推动下成为一国砥柱，这便是岳父为岳川铺的路。
然而这一切却没有意义了。
想着自己半辈子打下的偌大基业，却无人来继承，妻子儿子要振翅高飞，去见见天上的风光，而自己却只能在地上打滚，欣慰之余心中有些芥蒂倒是人之常情。
……
眨眼间，已是莺****长，燕归时。
这几个月，岳川陪吕氏去霞山看过红叶，陪岳满弓到东陲前线看过雪，叫上黄长赐在市井流连，回到赤甲营和战友喝了一宿。
这天清晨，喜鹊登墙。
柳絮似小雪一般在天空飞扬，岳川穿着吕眉儿织缝的青衫，坐在鱼池旁捧着一本书，会神看着。
静坐的城主公子捧书的手颤了一下，随即起身，将书放到石凳上，缓缓走向梅斋。
夫妇俩也随后赶到，吕眉儿手中还提着一个包裹，上面绣着梅花。
还是那间房，三人坐在一排藤椅上，吕眉儿挨着儿子，将包裹递给岳川，低声说着些什么，岳父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从窗口斜射进来的晨光突然被切断，一道边缘游曳跳跃着银色雷霆的门户突兀的出现在书房之内，门户里是说不清的混沌色，一精神矍铄的麻衣道人从门户里飘飘然走出。
岳川这次淡定许多，齐齐起身，岳满弓上前一步，腰稍稍躬，引其入座，直言道：“道长，我夫妇二人愿将犬子送入道长门下修行。”
崔姓道人宽慰一笑，似是早已知晓结果，道：“如此甚好，既然如此，老道我还要多嘴几句。”
“道长请言。”
“我昆仑一脉虽是名门，但却落寞久矣。”
“无妨。”
“修行路艰险，困苦，动辄有性命之危。”
“无妨。”
“好，川儿今日可入我门墙，昆仑上清一脉，祖师灵宝天尊。”
随着老道儿一语敲定，岳氏一家子齐齐松了一口气，吕氏愁苦的脸上也有了些喜色，那可是上清正宗啊。
岳川从书桌上双手捧起早已准备好的青花茶盏，走到老道身前，跪下，双手高举茶盏送至额头前，朗声道：“师尊喝茶。”
老道笑着接过茶盏，利落地饮下微凉的茶水，然后放下茶盏，起身，扶起岳川，“既然如此，我便要将川儿带走了。”
“道长……”岳父话没说完，便被老道打断了。
“老道姓崔名嵬，如今川儿已为我徒，不比如此客套。”道人摆摆手道。
岳满弓迟疑了一下，才道：“崔先生，我想问川儿何时能回来，内子的伤又怎么治。”
“川儿天资出众，不出三年我便允他自由，到时，他想何时回来便何时回来，至于吕氏之伤……”
说着，崔嵬右手一翻，一白色泛着寒气的玉环出现在崔嵬手中，崔嵬接着右手一挥，玉环飞入吕眉儿的眉心消失不见，“这块养神玉我已打入你残缺识海，五年之内，你的神魂会有所恢复，足矣供你传讯之用。”
吕眉儿只感觉天灵之内一股清凉，连忙施乐个万福，道：“多谢前辈。”
老道士示意免礼，似是想起了什么，道：“还有一件事你需知晓，川儿入我山门，便不可接过朱桃，你最好还是再诞下一个子嗣。”
吕氏明显没有想到这一茬，楞了一下，点了点头。
崔嵬沉吟了一会，又是一道光华打出，一本赤色书卷出现在茶几上，对岳父道：“这是一本以战入道的法门，你可参详参详，若能有所悟最好，不行便罢了。”
不理会岳满弓那精彩的脸色，崔嵬道：“好了，若没有其他事的话，我便要带川儿离开了。”
夫妇两人抛却喜悦，默默摇头，目送着崔嵬带着岳川向那虚幻门户走去，一时间，一家三口都感觉鼻子酸酸的。
这才刚经历重逢，便又要经历离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