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好心好意指点他:"你是和尚,应该参禅去。从这里东行七百里,江西洪州有马大师出世。只要你能见到马祖,包你成佛做祖。"他没头没脑问人家:"你还吃奶吗?妈妈的奶水那么好,你现在为什么不吃了?"从这句话里,人们隐隐约约感觉到,他是个有来历的和尚,好像拜见过马祖道一。于是,就有一位禅僧来到他的面前,郑重其事地展开拜具,顶礼三拜之后,恭恭敬敬请他开示禅要。
他像人们经常问他的那样问禅僧:"你从哪里来?"禅僧当然知道,同样一句话,他这一问与其他人的问话,意义就不一样了。
禅僧回答的是:"我从老尊宿处来。"古人云:"德高曰尊,耆年曰宿。"佛教称德尊年长的有道之士为"尊宿"。他再问:"老家伙有什么话说?"禅僧亮出了机锋:"说则万语千言,不说则一句也无。"他嘿嘿一笑:"这个样子,倒是很像苍蝇下蛋。"禅僧听了这句粗俗却十分形象的话语之后,再次五体投地礼拜下去。而他,扬起手中的竹杖,劈头盖脸打了下来……此后,如同他当初的神秘出现一样,突然又神秘失踪了,再也没了音信。
数十年之后,曹洞宗创始人--洞山良价大师,与他的师兄--神山僧密(俗称密师伯)一同在潭州附近云游参访。有一天,他俩在龙山脚下经过,洞山良价在小溪旁洗手之时,偶然看到,在溪水之中漂浮着一片枯黄的菜叶。洞山不禁抬起头来,一边打量着龙山险峻的峰峦,一边自言自语道:"老乡们都说,这大山里面无人居住。可是,怎么会有菜叶随着溪流漂来?莫不是深山之中有修行人隐居?"密师伯说,不就是一片菜叶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或许是进山的猎人、樵夫丢弃的呢。
洞山摇摇头,说:"猎人、樵夫进山,怎么会带着生菜叶呢?""可是,当地老乡说,这龙山之中,既没有寺院,也没有人住庵。"洞山良价异常坚定地说:"正因为如此,这菜叶的主人才是真正的隐士,才是真正有修行的高人。"于是,洞山与密师伯拨开稠密的茅草,沿着长满青苔的小溪,向上游、向深山之处寻觅而去。他们艰难跋涉了多半天,终于走到了小溪的尽头。在距离汩汩的泉眼不远的地方,像是蘑菇一样,竟然出现了一座小小的茅棚。茅棚门口,赫然坐着一个仙风鹤形的老和尚!
他,似乎已经老得没了年龄,可是,他的眼神,却比婴儿的还要清澈。他看你一眼,似乎连你的灵魂都能清洗一样。洞山放下行囊,没有按佛门规矩磕头顶礼,仅仅合十致意而已--他是不见真佛不烧香。尽管你神形似仙,倘若未能明心见性,也不过是依草附木的精灵!
而老顽童的密师伯可不管这些,他好奇地围着老僧转过来,又转过去。那神情,恨不得上前抱住人家的腿,钻进人家的怀里,揪揪他那银白的胡须,像小孙子跟老爷爷撒娇一样与他戏耍一番。
无名老僧开口说道:"此山无路,两位阇黎从何而来?"洞山良价心知,老僧此话,既是说路也是说禅。他立刻以机锋对机锋,说道:"有路无路暂且放置一边,和尚你从何而入?"老僧一笑:"我不从云水来。"洞山暗自颔首,再问:"和尚住在此山,有多少时间了呢?"老僧的回答,妙到了毫巅:"春秋不涉。"是啊,心如虚空,湛然不动,不动湛然。什么时间流失,什么空间变迁,哪怕是日月毁灭、新星诞生,都与虚空的灵明状态毫无关系。洞山良价不愧为开宗立派的大宗师,在看似无门无路之处,依然能够契入:"和尚先住,此山先住?""不知。"好一个"不知",弹指之间,卸千钧于无形之中,化雷霆于九天之外。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有其知,必有其不知;而无知,则无所不知--
僧肇法师的辉煌巨著《般若无知论》〔1〕,将这个道理阐释得非常精妙。曹洞一宗,在禅宗之中最重视经教理论,从洞山的祖师爷--石头希迁大师,便对《肇论》〔2〕很有研究,因此,洞山亦深得其中三昧,问道:"为什么不知?"老僧说:"我不从人天来。"禅机斗到这里,看似山穷水尽,洞山良价仍能花样翻新:"和尚悟得了什么深奥、精妙的禅理,便来住山?"禅,无得无不得;若有所得,必有执著。因此,无名老僧说:"我看见,两个泥牛斗入海,直至于今绝消息。"听到这两句话,洞山良价才重新整理好僧衣,铺展拜具,五体投地,跪了下去。
洞山礼拜已毕,正式请教道:"如何是主中宾?"老僧道:"青山覆白云。"
洞山二问:"如何是宾中主?"老僧答:"长年不出户。"禅宗临济、曹洞二家各立四宾主之说,其义各异。洞山良价大师是曹洞宗的祖师爷,他所问的,当然是曹洞宗的旨意:所谓"主"为正、体、理之意,"宾"为偏、用、事之意。第一,主中宾,指的是"体中之用",即,从本体之中引发出作用。比如,大臣奉帝王之命,外出行事。第二,宾中主,是指"用中之体",即,体现于各种作用中的本体。例如,帝王潜居于闹市之中。
洞山三问:"宾主相去几何?"老僧道:"长江水上波。"菩提即烦恼,烦恼即菩提;波即是水,水即是波,二者实质毫无差别。洪波涌起主变宾,浪潮平息宾做主。只要不刻意去兴风作浪,心如止水--澄澄清清、灵灵明明,自性宛然,慧光顿生!
洞山四问:"宾主相见,有何言说?"老僧曰:"清风拂白月。"好一个清平世界,好一派自然风光。禅的境界,就是如此的和谐,如此的美妙!
洞山如沐春风,如饮甘露,其酣畅淋漓,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向外洋溢着惬意。他满心感激,与密师伯行礼告辞。他们走了一会儿之后,听得身后高高的山峰绝顶之上,飘飘荡荡的白云之间,传来一阵若有若无、若即若离的吟诵声:三间茅屋从来住,一道神光万境闲。莫把是非来辨我,浮生穿凿不相关。
而那座草庵原来所在的方位,已经燃起了熊熊火光。
洞山良价一拍大腿,长叹一声,对密师伯说:"唉,咱俩把老尊宿害苦了。"密师伯说:"他的草庵着火,又不是你、我燃放的,与咱们有什么关系?""因为咱们发现了他的踪迹,所以他要烧掉草庵,搬到深山更深处。今后,恐怕再也不会有人能找到他了。"果然,从此以后,人们再也没有见过这个老和尚。因他在龙山隐居,人们就叫他"龙山和尚"。又因他隐入深山不见了,后人也称他为"隐山和尚"。
景深
我的故乡河北省行唐县,在远古时期被称作"南行唐"。其意思是说,这里是从南方到当时的圣人--尧的所在地--唐(今唐县),必须经过的地方,也是当年唐尧南行所经过的第一座城邑。家乡村庄的北面五里许,有一列矮矮的小山,山前有一条弯弯的小河,小河有一个奇怪的名字--洗耳河。
小河之所以有这样一个奇特的名字,据说与"三皇五帝"时期的高士许由有关;人们传说,河边的那座小山,就是许由当年隐居的地方。据古籍记载,许由隐居的地方,叫做"岐山"。真的,那座小山的名字就叫岐山。
有一天,唐尧来到岐山,要将天下让给他认为比自己更贤能的许由。许由说:"鹪鹩在森林中筑巢,仅仅占据一根树枝而已;偃鼠在大河里饮水,也不过是喝饱肚皮罢了。我要你的天下有什么用呢?"说完,许由认为尧的话语太庸俗,玷污了他清净的耳朵,就跑到河边去清洗。他这一洗,将一条好端端的小河给"污染"了--无名河变成了"洗耳河"。
尽管山名为"岐",河曰"洗耳",山下河边的村落至今仍然叫"许由村",估计,这也只是一个美丽而又虚幻的传说。因为,有识之士都认为,许由隐居的岐山在陕西,家乡的传说,不过是人们的附会罢了。然而,正因为是民间传说,更说明作为隐者的许由,在民众心目中的影响之深远。
毫无疑问,中国的文化土壤,必然会产生隐士,而性情高洁的隐者,必然会得到人们的崇敬。在那红尘不到的高山之巅,在那俗风难达的大川之畔,从古至今,一直隐匿着一些另类的人士。他们舍弃灯火灿烂,亲近星月之光;隔断人间烟火,沐浴清风白云;远离都市烦嚣,汲取山川岚霞……他们岩栖--睡石板,居岩洞,席地幕天;涧汲--手为瓢,掬一捧,尽饮清泉;草衣--编麻裤,织草裙,遮体御寒;木食--采蘑菇,摘松子,菜香果鲜……他们为什么要远离人群去隐居?他们的隐居又有何等意义?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隐者之一--诸葛孔明,在临终之前留给儿子的《诫子篇》,一语道破了天机:"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君不见,卧龙先生隐居南阳,草庐之中天下三分;先有王通归隐,后有其弟子出山,从而缔造了大唐盛世;五柳先生(陶渊明之号)弃官而去,隐居庐山脚下,种菊东篱,所收获的,不仅仅是秋菊傲霜的风骨与美丽,更有中国文学史上田园诗的不朽与《桃花源记》的神奇……秦朝初年,一位少年隐入大山深处。在一个最不可能遇到人的地方,他偏巧遇到了一位老者。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老者以各种方法考验他的品质。而少年总是一如既往的谦恭、慎独。有一天,老者遗给他一卷失传已久的《太公兵法》〔3〕,飘然而去。山中岁月如白驹过隙,少年转眼到了中年,而盛极一时的大秦帝国,也灿烂如流星,即将湮灭在茫茫寰宇之中。中年人携着这一卷烂熟于心的兵法出山了,协助刘邦一举平定了天下,建立起了大汉王朝。
他,就是张良。为了表彰张良不朽的功勋,登上皇帝之位的刘邦很是慷慨大方,让他在全国挑选他想要的任何一块封地。于是,张良选择了荒芜的终南山里一个叫"留坝"的偏僻之所。因为,他要摆脱世俗的纠缠,再次归隐去了。这就是隐者。
心语
据《楞伽师资记》〔4〕记载,有人问五祖弘忍,为什么禅僧不在城邑聚落,要到深山隐居?五祖说道:"大厦之材,本出幽谷,不向人间有也。以远离人故,不被刀斧损斫,一一长成大物,后乃堪为栋梁之用。故知栖神幽谷,远避嚣尘,养性山中,长辞俗事,目前无物,心自安宁,从此道树花开,禅林果出也。"禅宗最初的寺院,大都选择在偏僻的山谷荒野,只要水源丰沛,能开垦出足够的农田即可。因其建在树林之中,故而称之为"丛林"。
还有一些禅僧杜绝尘缘,走入深山更深处,隐居于泉水之边,岩洞之中。宗门曰:"住山。""联溪难记曲,叠嶂不知重。"白云深处,绝诸尘嚣。那无边的寂静,融入禅者那寂寥淡泊的心境,仿佛随时都能羽化而登仙……白云深处的宁静,是禅者永久的追寻。因为,心宁则智生,智生则事成。每一个人都渴望成功,甚至有人因过于急切而失眠、而焦虑、而抑郁。一项事业的成功,除了必不可少的机缘,更重要的是要具备应有的智慧。人在焦躁、忧郁之时,心身都是病态的,当然也就远离了智慧。所以,越是关键的时刻,我们越要制约自己,一定要让自己冷却下来,安静下来,达到内心的静宁。安住于静净之境的心灵,就能萌生智慧,成功也就会变得更加容易。
3.用感恩化解压力
在马祖众多弟子中,乌臼(jiù)和尚并不是一个突出的人物,但他手中的一条白棒,却随时都能敲打出电光石火的禅机来。
玄、绍两位上座来参。他俩按照丛林的规矩顶礼之后,乌臼和尚问道:"两位禅和子,你们是从什么地方出发的呀?"--这倒是很像拉家常,哪有禅客之间机锋相见的作略?然而,你若仅仅将乌臼和尚的问话当成一句普普通通的话语理解,必然要吃他手中的白棒!不信?不信,你看玄上座。
玄上座回答的是:"江西。"话音未落,乌臼和尚的棒子已经落在他头上了。玄上座无不感叹地说:"早就听说和尚有此机要。"乌臼和尚道:"你既然不会,那么,后面那个师僧试着对对看。"绍上座刚要走上前去,只见白光一闪,光光如也的头顶上早已挨了一棒--
这回更干脆,没你开口处!禅,举心动念即错,等你叽里咕噜说出一大堆葛藤来再打,机锋早就过去了。
乌臼和尚笑道:"现在你们应该相信了吧?同坑之中,没有异土。去吧,到参堂去吧!"--两位行脚僧被允许放下行囊,入门参禅了。石臼禅师在参拜马祖之前,在乌臼山盘桓了很长时间,流风所及,饱受熏陶,因此,他对乌臼和尚的棒子三昧深有体会。然而,乌臼和尚却说:"你在这里找什么剩饭?我可没有残渣馊汤留给你!去吧,马大师的烘炉正旺呢。"石臼就""得得"跑到了洪州开元寺。马祖道一问他从哪里来,他说乌臼山。马祖当然很惦记自己那像小鸟一样飞出去的弟子们,但禅者自有独特情感,因此,马祖当时问的是:"乌臼有什么言句呀?"只要有一言半语,马大师就能探明弟子们目前的功行。当然,他老人家也是以此接引新来的禅僧。
石臼禅师回答:"乌臼和尚说:几人与此茫然在。"马祖当下点点头,然后说:"茫然先放在一边,"悄然"一句你怎么说呢?"石臼在马祖这句话激扬下,豁然大悟。因此,他一言不发,上前走了三步--
既然是"悄然",怎么能开口?开口,就不是悄然了!马祖笑了,说:"我有七棒寄打乌臼,你甘愿领受吗?"石臼回答得无法无天:"老和尚你若是先挨几棒,我甘愿随后。"--这就是禅者,棒下无生忍,当机不让师。后来,羽毛丰满了的石臼禅师又回到了乌臼山。因为,他感到自己与乌臼师兄投缘。
有一天,乌臼山上来了一位普普通通的云游僧,眼里没有精光闪烁,身上也无仙气四溢,唯一不同的是,他连双草鞋也没穿,赤裸着一双大脚,也不知道究竟是穷得穿不起,还是懒得自己织。他到达的时候,正赶上乌臼和尚在法堂升座说禅。他中规中矩礼拜之后,悄然退后,默默侍立一边。
〔1〕《般若无知论》是僧肇的代表作之一。〔2〕《肇论》为僧肇所著的论文集。主要由四篇论文组成,即《物不迁论》《不真空论》《般若无知论》《涅无名论》。〔3〕《太公兵法》即《六韬》,是中国古代的一部著名兵书。作者已不可考。〔4〕又名《楞伽师资血脉记》,是一本佛学典籍。记述了楞伽经八代相承传持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