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快到五点半的时候，城市的路灯渐渐关闭，雾气和晨风尚未散场，除了定时的鸟叫，顾辰也会定时推开茶馆的木格栅大门，从方桌上拿起热水壶，泡上一杯铁观音，然后端着冒热气的茶慢悠悠地走到门外，独自坐在茶馆外的靠背椅上半眯双眼，等待太阳从地平线升起。
顾辰不喝茶馆自家提供的茶，茶叶到茶具都是他自己带来，店家也不管他，顾辰每天会很自觉地买一笼虾肉烧麦当作座位费，有一份固定收入总比没有的好，反正提供热水也亏不了钱。顾辰自称他的茶是绝对正宗的内安溪铁观音，既然是讲究的茶则免不了一套上好的茶具，还有许多约定俗成的品饮方式，但除了众所周知的第一杯茶水倒掉的规矩，他只管咕噜咕噜地往肚子里灌，既不多嗅一下香气也不看一眼汤色，对于这套价值不菲的茶具也是毫不爱惜，一旦磕坏一个角他就回丢掉整套茶具：
“茶具坏了，心情就不好了；心情不好了，就没必要继续留在身边了。”他用食指挠着耳后，皱着眉头严肃地说。经常是出于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做出些匪夷所思的决策。
起初旁人以为其实他不并爱喝茶、所谓品茶只是装老成的附庸风雅：这个年龄段的人不都爱跟风喝咖啡吗？每个人都会这么想。但从未有人见过顾辰去对门的咖啡馆坐下，一次都没见过。而他每次带来一盒盒千奇百怪的茶叶又是货真价实，即便他只喝自己的铁观音，带来的其他茶叶就像是专门给别人品尝似的。他并不装出很懂这些的样子，而是用大白话直抒胸臆。有人揣测他只是单纯地讨厌喝咖啡的假洋鬼子，但很快这个结论就被推翻了：
“咖啡和茶相比，茶至少不那么苦。生活已经够苦了，为什么还要自讨苦喝呢？对于我，铁观音和巴赫，是一种生活方式。去年是碧螺春和巴赫。”
顾辰毫不掩饰自己对巴赫的喜爱。如果要表现出自己与腐朽的西方资本主义势不两立的态度，梅兰芳单田芳比起巴赫更适合装点门面。偶有不了解情况的新人以为顾辰不懂咖啡的好处，会上前理论“茶叶里是茶多酚，咖啡豆里是******”之类的话，这时他会摊开双手，露出腼腆的笑容：
“大家静一静，知名营养学家开课啦！请这位朋友向我们讲解一下咖啡的好处，在一家茶馆里！”
其他的茶客会默契地掩口窃笑，同时起哄他们“不要胡闹、和气生财”。接下来，顾辰会收起一贯的笑容，郑重地伸出右手以示言和——如果新人拒绝了这份善意，满脸涨红地扬长而去，明早无论如何都容不得他的一席之地了；如果新人接纳了这份善意，握完手后他就正式加入了茶客们的队伍，某一天再有别的新人出现时，曾经的新人也出现在了掩口窃笑的行列之中。
茶水越泡越淡，日月一天天更替。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迎来了无数人，也走掉一批老顾客，唯独顾辰雷打不动，每天坚持坐在同一个位置、坚持喝同一种茶。因为他在圈子内的声名远扬，茶馆的生意不仅没有变差，反而多了一些慕名而来的拜访者。他们会在差不多的时间点赶来，对坐在门外的顾辰打招呼：
“顾先生早！”
“早呀！”即便只回寥寥两字，顾辰也会直起身板以示敬意。今天他除了自带的茶，还点了一碗茶馆的馄饨。他正用一根牙签搅着馄饨汤汁，热气顺着牙签的挑拨往上冒。
“茶的话，还是老规矩的铁观音？”
“正宗的内安溪铁观音！”
“顾先生谈女朋友了吗？”
“聊聊别的呗。”他从筷子笼里抽出两根较新的筷子，坐回了馄饨面前。
“顾先生手表好漂亮！”
“过奖了，公司发的定制款，每天用来打卡签到的。”那是一块IWC葡萄牙七日链，51011自动上链机芯、蓝色鳄鱼皮表带令它的售价居高不下，与市面上的普通款略有差别的是——柳叶型蓝钢指针的中心刻着一行细小的字母，精钢表壳上也雕着与众不同的花纹。
“贵司真是出手阔绰，哪像我们的穷鬼公司，年终奖就发了几盒饼干和糖！”
“没有没有，我只是一家小工作室的信息探测员，最好的福利只有集团年会砸金蛋，结果一次没中过！”
“年轻人们，学会知足吧。过几年我就差不多退休了，这么些年只见过上头发脾气，没见过上头发什么实质性的犒劳！”另一个茶客也参与进来，很快大家就沸沸扬扬地在“谁家的公司待遇差”的问题上争论了足足一小时。
这里的茶客平均年龄均在四十左右，其中不乏六十高龄的退休人士，但每个人都和顾辰聊得很愉快，顾辰总是擅长把话题往大家有共鸣的地方引去。茶客们管他叫“先生”，没人觉得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被称作“先生”有一点不妥。正如赫尔曼·黑塞在《流浪者之歌》中所写道：
少数人如太空里的明星一般，循着稳妥的轨道运行，风雨影响不了他们，因为他们的本身之中自有自己的指标和道路。
顾辰大抵上就属于这类人。名曰“辰”，而在这个圈子内，他明摆着就是呼风唤雨的北极星。有一个老茶客曾这么评价他：他是这群人中把人情冷暖、世事变故看得最透彻的人之一。年龄对这项能力有加成，但不代表两者之间有何挂钩。其他人不敢断言是否真是如此，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顾辰长期沿用着一种特立独行的处世之道，他的处世之道并非普通人的圆滑之道：
是锋利和优雅。凭借见微知著的预判力和经验，将对方的底细一针见血洞穿，之后肆意发挥横眉冷眼至极致的锋利；运用渊博的知识储备舌灿莲花、令对方不自觉地仰慕从而进一步产生崇拜的优雅。
很少有人能将冷色调的犀利与暖色调的关怀调和成色彩斑驳的性格，只要两种色调的任何一种多一点都会令部分人反感，但这个年轻人成功做到了这不可思议的一点。这两种人格互挽着手，融合成了顾辰独特的个人魅力。喜欢他的人会觉得他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人，讨厌他的人会自觉地离他远远的。
“以虚养心，以德养身，以仁养天下万物，以道养天下万世。”
原话出自弘一法师之口，不少同龄的圈内人出于对顾辰极度崇拜，皆视其为精神偶像。听说顾辰把这句话奉为座右铭，很快它就传为了一群人的座右铭。
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事是发生在半个月前的一桩小事。当时已经早上七点，但天还没亮。茶客们正畅所欲言之际，两辆颜色鲜红的消防车从门口开过。车经过茶馆门口时，车上一个瘦削的消防员从窗户中探出身体，向顾辰招手示意：
“小顾，起这么早！还在喝碧螺春？”
顾辰放下手中的茶杯，直起身板：“喝了五年碧螺春，今年起换茶馆，顺便也改喝铁观音了。绝对正宗的内安溪铁观音，有空请你一起品一杯！”
“一杯，哼，小气鬼。”消防员满腹牢骚，“一杯就一杯吧。问题是：干我们这行的什么时候有空，一杯茶的工夫都挤不出来，哪像你活得自在逍遥。”
“别这么说。我只是过着清灰冷灶小日子的平民，你忙是因为人民群众需要你。你是拯救人民群众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英雄，跟你相比只有我自惭形秽的份！”
“妈的，一说起这个就满肚子闷火。两群流氓在拆迁工地吃饱了没事干打架，不知道哪个王八犊子点着了油漆仓库，让我们去收拾烂摊子！”
“真是，这些流氓……”顾辰咳了一声，众茶客都两眼发直地注视着他，期待他说出惊为天人的名句。
“太不讲纪律性呐。”
结果令人大跌眼镜，只是一句普通的点评。这似乎是理所应当的，没人猜得准他的下一句台词。有人抱怨今天很扫兴，有人则更加期盼明天的演出。
前方正值上班高峰期的十字路口，连消防车都得堵着，一时半会儿离开茶馆没什么意义，于是一众茶客继续原地不动看热闹。
终于，消防车开走了，鸣着警笛的警车也在朝这个方向加速赶来。和先前的消防车一样，警车也暂时堵在了这个该死的路口。
“堵他娘的……”车里的警察正骂骂咧咧地怪罪他的同事，回头看见坐椅子上喝茶的顾辰，立刻笑眯眯地摇下车窗。稍微寒暄两句，警察从车上拿出一包拆开的卷烟，丢了一根烟过去。
顾辰双手接住烟，掂量了一会儿，用鼻子闻了闻，这才把烟叼在嘴里，面无表情地翻了两遍全身上下每个口袋。
“阿辰，还没学会抽烟？打火机都不随身带？”
“怎么可能？别小瞧人。”顾辰像变戏法一般从袖子中抖出一个都彭打火机，把烟点上。茶客们又傻眼了；车上的警察也愣了一会儿，眼睛直勾勾盯着闪亮的打火机。
顾辰猛吸一口，从嘴角慢慢吐出烟：“老大哥你一天一包烟，也不怕熏坏了肺。我要是医生，肯定得劝你注意身体咯。”
“你太年轻了，阿辰。都听医生的我们这行还有命活？像我们这种闲曹冷局的职务，不抽烟还不如去死！”
“我是不怎么抽烟，”顾辰把打火机丢进车内，“不如你收着这个小东西吧，总算是物尽其用。以后还得多关照啊。”
警察愣了好几秒，粗声粗气的放声大笑：“小子够意思，我也不客套了。遇上麻烦了尽管找大哥，我替你伸张正义！哟，路通了，回见！”
“回见！”
警车开走以后，顾辰掸一掸快落在裤子上的烟灰，快速掐灭了余下三分之二的烟。他深深地吸了口纯净的空气，才接上一口茶，露出平日里的笑容。
许久没人接话。
“顾先生，你怎么谁都认识啊？教教我怎么认识三教九流的人呗！”一个年轻的茶客道出了其他人的心声。
顾辰看了一眼表：“认识？当然是‘物尽其用’的方法认识喽，如果不舍得‘物尽其用’的小恩小惠，谁愿意腾出脑容量去‘认识’一介无名小卒？”
“打火机怎么变出来的？”
“你说那个啊，那个小戏法看起来简单，结果自己上手练了我整整一下午。”顾辰从上衣口袋中翻出一枚1元硬币，正好前来撤掉餐盘的服务生走了过来，他把硬币高高举起，所有茶客都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枚再普通不过的硬币看。只听“叮——”一声，手看似随心一抖，硬币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见了。
“厉害！”有人在吹口哨，更多人在等待他继续变下去。
顾辰挺了挺胸，不动声色地朝服务生招了招手。在对方走近后，他从服务生的脖子后拿出1元硬币。
“总之只是玩玩，大伙儿图个热闹就好，懂行的朋友烦请别揭穿我。”
在茶客们鼓掌欢呼时，茶馆门口第三次迎来了堵着的人——这次是几个骑着电动摩托车的混混模样打扮的人，他们开得很快，如果不是前方大范围堵车逼他们放慢了车速，没人会注意到他们的脸上挂了彩；也正因为放慢了车速，其中一个块头很大的男子指认出了顾辰：
“哎哟喂，这不是辰哥嘛，又在喝早茶。”
“这不是……大伟嘛？刚才条子说的骚动就是你们整的幺蛾子吧！大清早也不给人消停会儿！”
“本来是我们内部集团的纠纷，几个外人硬想插一搅屎棍！就算我们放任不作为，老大也会亲自出马处理问题。”大伟皱着眉头说，“辰哥，你千万不要瞎告状啊。下次遇到我们老大，能美言几句还是美言几句，我们可是向来忠心耿耿的。”
“我是那种瞎告状的小人吗？你们放心去吧。”顾辰懒洋洋地挥挥手。
“好嘞，小弟在此先行谢过，有缘再会！”混混们高兴地走了。
顾辰看着其他茶客，无奈地耸耸肩：“你们说是不是很有意思？这些人反而是最好相处的。不用费尽心思地拉话寒暄，也不用给他们变戏法。要做的就是放下身段，听他们想说的话，说他们想听的话，在不让自己同流合污的情况下捋着他们的想法去做。轻轻松松，拉来一群拥趸。”
又是许久没人说话。没人愿意出来打破这个沉默，直到不知是谁的铃声响了，面面相觑的茶客才再次把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顾辰按了一下眼镜框上的感应键，在他的右眼镜片上呈现出一张愤怒的人脸。
“师傅？”
茶客们这才了解到顾辰这等奇人也有师傅，想必这位师傅是更上一层楼的世外高人。
“铁观音这种垃圾茶叶你也喝得下去？我喝了二十年的碧螺春也没嫌腻。当然，竹排镇那种穷地方，他们已经在拿野草烘干做茶叶咯。”竹排镇是千桥市下辖的一个乡镇，虽然冠名乡镇，但由于近年划入工业开发区，它的富饶程度并不比市区差多少。
“你视频通话不会是想跟我说这个吧？”顾辰没好气地说。
“竹排镇的茶叶？当然不是。小子，看看你的表：都八点了，还不来上班。”
“上班？差点忘了。不好意思。”
“忘了？我的老祖宗，上头派人来监督了，我们再不表现得像那么回事，当心人家把我们一锅炒了！二十分钟内赶到我办公室来，开紧急检讨会！”
顾辰拿起手中的茶杯，一仰脖，咕噜咕噜一口气咽下去。用袖子拭了拭嘴角后，他提起身边的黑色公文包，向茶客们鞠了一躬。
“诸位，今天多了些茶叶出来，不嫌弃的话你们可以泡着喝，我先走一步。祝你们有个愉快的一天，明天见！”
“顾先生慢走！”
就这样在顾辰离开后，他遗留下的一大壶茶在桌子间轮流下传，每位还在座的茶客都分到一小杯。转完一圈后，茶客们一齐干了这小杯茶。
天上顶着几朵沉闷的云，那其实是夜的残余。风流云散处，月亮芬芳的身影正逐步淡化。浮光跃金的河水是太阳在大地的脐带，而阳光叠加在瓦片上时，许多清醒的人感受到了日出的欣喜。太阳在驱散黑暗，大地在苏醒。茶的热气夹杂自然的葱郁扑鼻而来，清香中依然饱含刚才的荒谬。
正宗的内安溪铁观音，味道确实不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