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悉人性,是王阳明心学的必修课。王阳明虽然承认人人都有良知,人人都可以成为尧舜那样的圣人,但他也沮丧地说,世间所以有恶人,人性所以幽暗不明,就是因为他们的良知被遮蔽了啊。在这个大部分人的良知都被遮蔽的世界上,你必须洞悉人性,才能赢得先机,无论是社交还是修行。
1.是人,就有良知
先生曰:“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作贼,他还忸怩。”
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蔽日,日何尝失了。”
先生曰:“于中如此聪明,他人见不及此。”
先生曰:“这些子看得透彻,随他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说心印相似,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
——《传习录·陈九川录》
【原文直译】
王阳明说:“良知在人身体里,不管你怎么样,它也泯灭不了。比如盗贼,他也明白不应该去偷窃,说他是贼,他也会羞愧而不好意思。”
弟子于中说:“那只是被物欲给蒙蔽了。良知在人的心中,不会自己消失。仿佛乌云遮住太阳,而太阳是不会就此不存在的。”
王阳明说:“于中这样聪明,别人还未看到这一点。”
王阳明又说:“把这些道理都理解透了,随他万语千言,是非真伪,一看就会知道。相符合的就正确,不相符的自然错。这与佛教所谓的‘心印’差不多,的确是个试金石、指南针。”
【心学解】
王阳明说,人人都有良知,不管你如何对它,它都泯灭不了。正是这种思路,才有了下面这样的故事:王阳明曾审讯过一个强盗头目。强盗头目很有英雄气概,开门见山地对王阳明说:“要杀要剐随便,就别废话了!”王阳明说:“那好,今天就不审了。不过,天气太热,你还是把外衣脱了,我们随便聊聊。”强盗头目说:“脱就脱吧。”过了一会儿,王阳明又说:“天气实在是热,不如把内衣也脱了吧!”强盗头目说:“光着膀子也是经常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又过了一会儿,王阳明又说:“膀子都光了,不如把内裤也脱了,一丝不挂岂不更自在?”强盗头目犹豫起来:“不方便,不方便!”王阳明说:“有何不方便?你死都不怕,还在乎一条内裤吗?看来你还是有廉耻之心的,是有良知的,你并非一无是处呀!”
良知人人都有,而且伴随你的生命始终。那些做了许多坏事的人,不是没有良知,只是良知被物欲遮蔽了。其实很多时候,良知一直在他们身上起作用,只不过,物欲太厚了,他们毫不留恋地把良知放到了一边。当初,哥白尼被宗教裁判所逼迫承认,地球是静止的。哥白尼为了活下去只好承认,但刚判定他无罪,他就小声嘀咕了一句:“可地球还是在转动啊。”
良知同样如此,无论你承认还是否认,它都在。正是因此,当物欲遮蔽它时,它会奋勇向前,想冲出来指导你的人生。这就是很多人做了坏事就良心不安、无法幸福的原因。
2.刀子嘴,必不是豆腐心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谓‘一草一木亦有理’,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义,‘物’作‘事’字义。《大学》之所谓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口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要修这个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心者身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故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体,常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主宰一正,则发窍于目,自无非礼之视;发窍于耳,自无非礼之所;发窍于口与四肢,自无非礼之言、动。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哪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功?必就心之发动处才可着力也。心之发动不能无不善,故须就此处着力,便是在诚意。如一念发在好善上,便实实落落去好善;一念发在恶恶上,便实实落落去恶恶。意之所发,既无不诚,则其本体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诚意。工夫到诚意,始有着落处。然诚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所谓人虽不知而己所独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处。然知得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不去做。则这个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得扩充到底,则善虽知好,不能着实好了,恶虽知恶,不能着实恶了,如何得意诚?故致知者,意诚之本也。然亦不是悬空的致知,致知在实事上格。如意在于为善,便就这件事上去为,意在于去恶,便就这件事上去不为。去恶,固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为善,则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也。如善此,则吾心良知无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极,而意之所发,好善去恶,无有不诚矣。诚意工夫实下手处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为尧舜’,正在此也。”
——《传习录·黄以方录》
【原文直译】
王阳明说:“程颐和朱熹都主张格物就是参透尽天下的事物。天下事物如何能全部参透完?比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你如何去参透天下的草木?即使你参透了所有草木的道理,又怎样让它来和我的意相贴合?我认为‘格’就是‘正’,‘物’就是‘事’。格物,就是正事。《大学》中所谓的身,就是指人的耳目口鼻及四肢。若想修身,就要做到以下几点:眼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口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由此看来,要修这个身,工夫怎么可能用在身上?心是身的主宰。眼睛是能看,但让眼睛能看到的是心;耳朵是能听,但让耳朵能听到的是心;口与四肢是能言能动,但让口与四肢能言能动的是心。所以,修身其实就是修心,经常让心体保持在廓然大公的状态,没有丝毫不中正之处。身的主宰中正了,表现在眼睛上,就会不合于礼的不看;表现在耳朵上,就会不合于礼的不听;表现在口和四肢上,就会不合于礼的不言不行。这就是《大学》中的‘修身在于正心’。但是,至善是心的本体,心的本体如何会有不善?现在要正心,怎么可能在本体上用功?因此,就必须在心的发动处用功。心的发动,不可能无不善,所以,必须在此处用力,这就是诚意。若一念发动在好善上,就切实地去好善;一念发动在憎恶上,就切实地去憎恶。意所产生处既然无不诚,那么,本体如何会有不正的?所以,要正心就在于诚意。工夫在诚意上方有落实处。但是,诚意的根本表现在致知上。‘人虽不知而己所独知’这句话,就正是我心的良知所在。然而,如果知道善,但不遵从这个良知去做,知道不善,但不遵从这个良知不去做,那么,这个良知被蒙蔽了,就不能致知了。我心的良知既然不能完全扩充,即便知道好善,也不能真诚去爱,即便知道憎恶,也不能真诚去恨,又怎能使意诚呢?所以,致知是诚意的根本所在。但是,致知需要到实事上去格。比如,意在行善上,就在这件事上做;意在除恶上,就在这件事上不去做。除恶,固然是格去不正以归于正。从善,就是不善的得到纠正而变成善了,也是格去不正以归于正。如此,我心的良知就不被私欲蒙蔽,可以到达极限。而意的产生,好善除恶,没有不诚的了。格物就是诚意工夫切实的下手处。格物若能如此,则人人都可为。《孟子》上所谓的‘人皆可以为尧舜’,其正是这个原因。”
【心学解】
我们经常评价一个人说话尖刻,但心肠很软弱,“刀子嘴豆腐心”,在王阳明看来,人怎么可能是豆腐心,却长了一张刀子嘴呢?
因为王阳明说,指使我们一切行动和思想的只是那颗心,一个良知光明的人,不可能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们的言谈举止都是受心控制的,心如果是慈悲的,说话就不可能不管不顾,甚至恶语伤人。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正是王阳明所说的那种,明知道是恶的,却不去除恶,明知道是善的,却不去为善。这就不是真的致良知。良知是什么?是别人不知道只有你自己知道的一个神秘的东西。当你言谈时,举止时,你是否真的按良知的指引在行动,只有你自己知道。
人人皆可为尧舜,是因为人人的心中都有良知这件法宝,只要你按照它的指引去言谈举止,那就是致良知,致良知的人就是尧舜那样的伟大人物。可那些经常恶言恶语,不管别人感受的人,他的良知已被遮蔽,他的人性已发生扭曲,不可能是我们心目中那种好人。
洞悉人性,其实很简单。人性肯定或多或少从言谈举止中暴露出来,对于那些在言谈举止上很不厚道的人,你不必指望他的人性有多光明。因为言谈举止的背后就是他的那颗心。所以说,刀子嘴的人,肯定没有一颗豆腐心。
3.到底什么是恶
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何谓只一物?”
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
直因闻先生之说,则知程子所谓有“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
又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
其说皆无可疑。
——《传习录·黄以方录》
【原文直译】
黄直问:“先生您认为善恶只是一个东西。可我知道,善恶如同冰炭不相容,怎么能说是一个东西呢?”
王阳明回答:“至善,是心的本体。本体上稍有闪失就是恶了。并不是有了一个善,就有一个恶来与它相对立。所以说善恶只是一物。”
黄直听了先生的这番解释,也就明白了程颢所讲的话“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是过与不及之间耳”。黄直认为这些言论无可置疑。
【心学解】
印度人说,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善恶两只老虎,哪只更强大,取决于你喂哪只。西方哲学家说,善恶是一条路的上坡和下坡。王阳明说,善恶是一物,善是人性,恶也是人性。没有恶,就体现不出善,没有善,也就没有恶。之所以有恶,是因为本体有了差池。
人类对善恶的分析多如牛毛,都能自圆其说。王阳明对善恶的评析是中国传统儒家智慧中的精华。孔子曾说,中庸就是善,过和不及就是恶。这个尺度的把握其实很难,正如跷跷板,平衡的时候就是善,任何一面比另一面高或者低时就是恶。程颢说,善恶都是天理,所谓恶,并非我们印象中的恶,只是本性过和不及罢了。王阳明说,从来没有人是善恶同体的,人的心里不可能既有善又有恶,要么是善,要么就是恶。同时,人的心里也不可能永远是善,恰好相反,人的心里很多时候都是恶,所以才需要良知来做定盘星,不要让我们的心过或者不及。
从“过”的角度来说,平和的心态是善,但有人惹到我们时,我们或多或少就产生愤怒情绪,这就是恶了。有了恶后,我们必须靠良知的力量让它恢复平衡,回到善这一边。这就需要我们认真地调整心态,用各种办法使心态平衡。
可爱的小狗平时散步时,是善。可当它见到骨头时,贪婪之心顿起,像疯狗一样扑上去,这就是恶了。
饿了吃饭,这是善;不饿的时候,还想要吃山珍海味,这就是恶。困了睡觉,这是善;睡觉时必须有美女陪伴,这就是恶。
从“不及”的角度来说,遇到不义之事,不去勇为,这就是恶。饿了不吃饭,这就是恶,困了不睡觉,这就是恶。
善和恶就这么简单,它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时刻出现。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当它过或者不及时,及时纠正它,使它回归正常轨道。而当你发现别人有过或者不及时,要以一种不触怒他的方式来纠正他。拯救一个人的人性,胜于拯救世界。
4.心理不一,是人性
问:“心即理之说,程子云‘在物为理’,如何谓心即理?”
先生曰:“‘在物为理’,‘在’字上当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则为理。如此心在事父则为孝,在事君则为忠之类。”
先生因谓之曰:“诸君要识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说个心即理是如何,只为世人分心与理为二,故便有许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个私心,便不当理。人却说他做得当理。只心有朱纯,往往悦慕其所为,要来外面做得好看,却与心全不相干。分心与理为二,其流至于伯道之伪而不自知。故我说个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个,便来心上做工夫,不去袭义于外,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
——《传习录·黄以方录》
【原文直译】
(弟子)问:“先生主张心就是理,程颐认为‘在物为理’,怎么说心就是理呢?”
王阳明回答:“‘在物为理’,‘在’字前面应添加一个‘心’字。就是说,心在物上就是理。例如,这个心在侍父上就是孝,在事君上就是忠,等等。”
王阳明又说:“诸位需要知道我立论的宗旨,我现在说‘心就是理’,其用意是什么呢?只因世人将心和理一分为二,所以就会出现许多弊端。比如五霸攻击夷狄,尊崇周王室,都是为了一个私心,因此就不合乎理,但人们说他们做得十分合理。这只是世人的心不够明净,对他们的行为往往羡慕,并且只求外表漂亮,与心毫无关系。把心和理分开为二,它的结局是,自己已陷入霸道虚伪还没觉察到。所以我认为心就是理。要让人们明白心和理只是一个,仅在心上做工夫,而不到心外去寻求,这才是王道的真谛,亦是我立论的宗旨。”
【心学解】
中国春秋齐国国君姜小白(齐桓公)靠管仲的力量成为春秋首霸。管仲临死前对他说,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你一定要记住,不然,霸业将在你身上终结。
管仲说的秘密是关于人性的,承载这个秘密的主角有三人:易牙、竖刁、齐开方。易牙是姜小白的厨师,曾把亲儿子当原材料烹饪成佳肴送给姜小白吃。竖刁是姜小白的贴身男保姆,主动阉割自己到姜小白身边服务。齐开方则是一位贵族,三十多年未离开过姜小白半步。这三人的忠贞表演使姜小白至为感动。
而管仲却说,人人都喜欢自己的亲生儿子,易牙却不喜欢;人人都爱自己的身体,而竖刁却不爱惜;人人都和自己的家人亲密,而齐开方却对家人疏远。这是有违人性的,所以,你必须提防这三个没有人性的东西。
姜小白大大地不以为然,结果当他生病后,三个没有人性的人联合把姜小白活活饿死在房中。
管仲对姜小白的提醒,正是王阳明提出“心即理”的思想源泉。“心即理”就是说,我们那颗未被物欲遮蔽的心所想所思的就是天理、道理。也就是说,天理不在外界,就在我们心中。是非善恶,我们能分清,不是因为宇宙中的那个天理告诉我们的,而是我们自己心中得出的,这就是心即理。“心即理”是王阳明心学的磐石,没有了这一条,其他的都是闲扯。
那么,为什么王阳明要提“心即理”呢,按他的解释,太多的世人都是心理不一的人。这种人有个特点,很少按良知的指引去做事,或者是故意蒙蔽良知去做事。再简洁点说,做的事和心中良知所想不一致。比如春秋五霸,他们张口闭口就是尊王攘夷,其实就是想自己当国王,享受国王的威风。站在他们的角度,以良知的标准衡量他们,他们就不是“心即理”的人。因为他们说的话和真正想要做的事不一致。
然而,许多人只是羡慕这些成功者,所以良知被蒙蔽,分不清是非,认为他们做的就是对的,人人都把他们当成榜样。如此一来,心和理就分道扬镳,人人都陷入虚伪的泥沼中去了。
王阳明说,人人都应该表里如一,心理合一,专心在自己的良知上做功夫,而不是只把外面做得好看。为什么要提心即理?是因为世界上虚伪的人太多,要他们改邪归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