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尚在大营中的刘备见到鲁肃忽然“从天而至”,意外之余,料定这说明了江东的军队终于有所行动,一直以来悬着的心总算定是了下来。
鲁肃的姿态是其一贯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和气,忙不迭地赔着自己的不是,关于王岘却未提及半个字。这也在刘备的意料之中,故而顺势当方才剑拔弩张的口角从未发生过。鲁肃先是诚恳地又解释了一番江东的难处,其意与王岘所言无差,说法却是大相径庭,令人挑出错,发不了火。
这一番客套之后,鲁肃才言明本意,乃是建议刘备弃守江夏,与江东军樊口会师。
这个提议对此时的刘备而言可谓雪中送炭——现如今曹操已经尽得襄阳、云杜、安陆等荆州北地,就算曹操主力不从江陵顺江而至,赵俨、程昱所率步、骑兵也大可沿汉水之阳的平坦之途奇袭江夏,军队是可以立刻逃往江东,但是囤积于江夏的粮草辎重必然也会尽资敌雠,与其如此,还不如将一个人去城空的残破江夏郡舍弃。
是以刘备闻言大喜,没有丝毫犹豫就应允了下来。也未等刘琦回来,只是嘱咐赵云前去刘琦营寨协助这位大公子主持撤军事宜。他自己则立刻折返大营整肃军队,当晚即开拔,连夜顺流而下,次日傍晚已尽移江夏之兵至樊口大营。
刘军下寨之处与江东军隔江相望,翘首看去,便可见江东军营寨内,旌旗猎猎,时有鼓声震震,与江水奔流之声相映。
大江上,数百艨艟战舰停泊,上筑五层舱室,帆高十丈,遮天蔽日。每艘战舰皆有数艘快船相护左右以为辅助,配合机动。
船上,江东水军皆着玄青色鲛革甲胄,上装饰犀兕之角,如鲛鲨利齿,杀气逼迫,让人不寒而栗,端是荆州无可比拟的精锐水师。
俄而,夜幕一至,楼船灯火通明,嵌于两岸之间,如一鲲鹏鼓翅,将一飞冲天。
江东营寨内,鲁肃送走前来与周瑜商讨作战策略的诸葛亮,又折返回帐内。
周瑜仍在盯着摆在营帐中央的军事地图,听见鲁肃进来的脚步也没有抬头,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如此看来,让刘备弃江夏而走,似乎为时过早了。”
鲁肃上前,看向周瑜手指的地方。那是一段水域,间于江夏与南郡之间,正是他们刚刚与孔明定下的与曹军决战之处。
“公瑾,不尽然。”鲁肃劝说道:“你是没有到江夏去看看,残垣断壁之城,刘备、刘琦所部已为惊弓之鸟,让他们再多留那危城半日恐怕就斗志全无,兵锋皆老,不堪一战了。况且,论及长远,还有荆州之利。”
鲁肃的话点到为止,但周瑜已经深谙其意,点了点头。——此战对于孙权而言,一是抗曹贼,二是谋荆州;如今虽然刘琦已然答应让荆州于孙权,但是刘备这位皇叔在荆州的影响却也不容小觑,趁此机会让他主动放弃在荆州唯一的根基,将刘备控制在江东之境,则更加有利于江东军在大战之后执掌荆州大权。更甚者,若是刘备不识好歹,除之也是更加方便些。
想到此处,周瑜眼中泛起寒意。
但只是片刻之后,他便否定了自己这个设想,且不说刘皇叔是当世枭雄,周围猛将如云,片刻不离,下手绝非易事;单论此时此刻谋害皇亲国戚,无异于向挟天子而令诸侯的曹操双手奉上话柄,成为众矢之的,此乃下策中的下策。
立刻顾左右而言他,向鲁肃问道:“已送孔明先生回去了?”
鲁肃如实答曰:“还没送过江,刘豫州那边已经派了赵子龙将军前来接应了。”
“派了赵云来?”周瑜听闻来人乃勇冠三军,以一敌百的常山赵子龙,立刻明白了刘备的忧虑,失笑道:“他刘豫州这个主公当得还真是劳心。怎么着?还怕我把他的宝贝军师给扣下不成?“
鲁肃也顺着周瑜的话开了个玩笑:“卧龙凤雏,得一可得天下,怎么宝贝着,都不为过。不过,子敬以为,此为一者,而其二者,怕是刘豫州他想让子龙将军来探探我军水上虚实。在下可听闻,刘豫州他自下寨之后,朝咱们南岸登高望远了半个多时辰,不知此时,他心中是何滋味。”
“恐怕是五味陈杂,喜忧掺半。喜者,乃是见我江东兵强马壮,也能给他们添一点底气。其忧者,或许在想,为何这天下的汉贼都能如此家底丰厚,难道当真苍天已死么?”周瑜说着,走至大帐门口,极目远眺。他的行辕地处高地,正好能看见对岸刘备营中零星火光,虽是调侃刘备的话,却说得自己有几分惆怅。
周瑜看的是刘备军营,而鲁肃此时看的却是江东百里战船,心中澎湃,故而一时也没听出周瑜语气异样,仍是以说笑口气回道:“大都督透彻。”
周瑜瑶瑶头,苦笑:“非我透彻,实则共情。”
鲁肃终于觉得不对劲,立刻体察出这位大都督的言下之意,随着周瑜走回帐中,才问道:“公瑾是指孔明?”
周瑜又回味一番刚刚卧龙先生在他面前纵论兵法的样子,叹道:“人杰啊,得之我幸,失之,大患也。”
他顿了片刻,似是猛然想到什么,眼神也陡然一亮,对鲁肃说道:“听闻此人是诸葛子瑜的胞弟……”
“公瑾想谴子瑜去劝降孔明?”鲁肃沉吟。
周瑜见鲁肃有难色,却是不解:“不妥吗?”
鲁肃摇头道:“子瑜投奔主公已有数年,若诸葛孔明真有事孙氏之心或是子瑜他真能劝得动的话,早该来了,何须等到现在。况且,想那诸葛孔明与刘豫州有三顾之恩,鱼水之情,先长坂九死一生之时,他都不离不弃,此时怎会背刘皇叔而就吴侯的厚禄高官。”
周瑜皱眉,低声叹曰:“在理。”
这诸葛孔明可谓是上天为这个乱世打造的最精致的一枚棋子,但是这枚棋子摆在江东就可比昆山之玉,随和之宝。若是不行,他的归途,在周瑜心中,也只剩下挫骨扬灰。
而鲁肃固然也赞赏诸葛孔明的才华,但大争之世,群英会聚,有经天纬地之才的,有何拘于诸葛、庞统,遂说道:
“公瑾啊,我这里有一言,你听否?”
周瑜闻言一挑秀气的凤目,道:“子敬请讲。”
鲁肃含笑答曰:“公瑾,与其徒慕孔明之才,倒不如提携我江东那些为主公所看重的后辈。这天下既然已有了卧龙、凤雏,孰知不会有幼麟、乳虎?”
周瑜闻言,稍作思量,便笑了:“果然子敬才是我军的张子房,从你一回来就想着这件事呢吧。”
鲁肃也笑道:“不然,还要早些时候便想着了。公瑾有所不知,当日主公要谴自己这支近卫来此前线险地,张公子纲(即张纮)是反对,说这些近卫多未曾历战,恐误大事。主公却只说了一句,当年孝武皇帝击破匈奴的羽林军也是初无尺寸之功的禁卫。”
“羽林、匈奴……看来主公真正想要的是从羽林军中走出的卫青、霍去病。”周瑜一经点拨,便恍然大悟,遂一挥手“罢了,如今时辰还早,咱们且把宗之和公绩叫来,看看此二人谁可冲锋陷阵,谁堪号令三军。”
说罢拂袖离塌,令门外守着的侍卫将王岘、凌统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