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的寒气来得早,九月光景,月桂树还未及飘香几日,已然凋零,一起凋零的还有荆州牧刘表的性命。荆州之人似乎对这位旧主的离世早有准备,早在建安初年,荆州之内便已无端传开一首童谣,歌曰:“八九年间始欲衰,至十三年无孑遗。”事实也诚如这首童谣,建安九年,刘表之妻病故,刘表续娶蔡氏之女,蔡氏之势日盛,而刘氏渐衰,刘表也是久卧病榻。待到如今,刘表离世,蔡氏一族也将“后事”处理得一步到位,毫不拖泥带水,刘琮继承州牧之位,蔡夫人以主母身份知政。刘琦自江夏赶回襄阳,身为长子的他竟也不得在自己父亲的灵前上上一炷香,只得郁郁而归,刘琮荆州之主身份似乎已是高枕无忧。
手握荆州重镇的刘景升之死不否是件大事,瞬间已传遍天下,吴侯府上,这一日的廷议分外压抑。曹军已然南下,适逢大丧的荆州风雨飘摇,与如今的荆州牧刘琮分庭抗礼的长公子刘琦占据储备着荆州粮草军械的江夏郡,荆州实力已然大不如从前,不知能撑下几个寒暑,恐怕难以再成掩映江左的屏障,群臣各怀心思,但到底曹氏的战书还没有到孙权的案上,故而谁也不愿将这话翻到明面上,孙权自己心中也没底,他想战,但他对战果存疑,这是他承袭自父兄的江山,他不能有半点闪失,鲁肃深知吴侯内心的犹豫,当廷自荐,前往荆州以吊刘表,一来孙权父仇已报,也是时候借机缓和两家的关系,二来联合刘氏的力量,也可为孙权的抗曹之心增加些底气。孙权欣然应允。
然而此时,关于朝堂之事,王岘倒是知之甚少,他甫入江东,虽深得吴侯之心,却也未曾被委以重任,如今也只是负责统领吴侯近卫而已。这本是无可厚非,江东之地势力盘根错节,孙权以江夏重镇换他,已经让朝野不满,如今只赐他孙翊旧邸,未许高官,也俨然在向江左昭示,江夏一役的“任意妄为”不过是一个年轻君主的一时意气,王岘的身份无非是孙翊的替代品,说得不好听一些,与一介弄臣无异,如此,王岘其人,即便招致不满,却也不会成为威胁,反而是此时对王岘最好的保护,王岘也深谙其道,故而十分配合,虽心有不甘,但从不过问政事。
这日,时近黄昏,吴侯府的校场上陡然热闹了起来,结束一天议政的江东重臣们,并未像往常一样陆续离开侯府,而是三三两两地聚集到校场来,远远观望着正在操练的近卫们,这些近卫算得上是王岘来江东以后第一桩政绩——这江东军士素善水战,步卒亦为虎师,唯有这骑兵,乃是江东军的短板所在,王岘便索性仿照赵武灵王行胡服骑射,虽此法暂时难达三军,但也未必就不能把这些身着乌衣的少年郎练就成江东的尖兵。吴侯的近卫皆是十八九岁的江东贵族子弟,身形修长,容貌俊逸,一出去都是吴侯的脸面,此时这些“门面”皆着一身干练的胡服,身骑駃騠神骏,驰骋在余晖中对着远处的箭靶张弓如满月,一股股如日初升的英气冲破了这沉沉暮色,连左右围观的江东群臣也不由被感染,恍然间只觉时间回转,自己所见并非江东儿郎而是数百年前,一出函谷便剿六国之众的秦国虎狼之师。
“宗之果然是秦将之后,短短数月,就把江左公子们变成了先秦锐士。”众人听得这声音,方发现吴侯孙权竟至,还带着一个女子。
王岘远远看见跟在孙权身后,那个窈窕活泼的身影,二十上下的年纪,头发挽成了一个螺髻,白釉一样的脸上泛着充满朝气的潮红,挂着细密的汗珠,眉眼间与孙权有几分相似,穿着一身男子练武时的劲装,腰间别着一张金色的软弓,爽朗洒脱。
待走近,那个女子歪着头将王岘上下打量一番,笑盈盈地说道:“将军是与叔弼有点儿像,但是就一点儿。”
那声音也好听,吴越之地温软的乡音,透着声音主人特有的轻快灵动,两者融合得恰到好处,相得益彰,软一分则粘腻矫做,脆一分,恐尖锐聒噪。在王岘眼中,这个女子就好似降临凡尘的九天玄女,一时间就失了神。
孙权闻言,屈指敲了一下那女子的额头,道:“胡言乱语。”又对王岘说:“宗之还未见过舍妹,这丫头一直吵着要见为父亲报仇的恩人,孤也是拗不过她,便叫她来了。”
王岘得知女子身份,遂收敛目光,退后两步对那女子长揖而拜:“末将见过郡主。”
“礼数倒是比叔弼周全许多。”孙郡主略微点头,半开玩笑,却被孙权横了一眼,瞬间乖巧许多,解下腰间的弓箭,对王岘说:“听兄长说,宗之将军隔了两百多步远还一箭射穿了黄祖那匹夫的脑袋,比吕奉先当年辕门射戟还要厉害,未能亲见,实乃憾事。小女不才,自幼也曾随太史子义将军(注:即太史慈)修习骑射,今日欲得将军切磋指教,还望将军不弃呀。”
王岘失笑,说道:“郡主过誉了。”他平生所接触的女子也并不多,无非是友人妻室,均是温婉如水,所见最强悍的就是蔡夫人,不过也是深院之中,玩弄权谋罢了,这喜好切磋武艺的女子别说未曾见过,除史书中记载的上古传闻,他在当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然而孙郡主岂是这么好打发,将金弓往王岘面前一递:“过不过誉你我说了皆不算,这张弓说了算。”
“是了,宗之,你也给兄弟们开开眼界。”王岘本已哑然,没成想站在他身边的凌统竟也如当真在看一出好戏一样,也兴奋地帮腔。
孙权深知其妹秉性与寻常女子不同,便笑道:“宗之有所不知,孤这个妹子从小疏于管教,长于行伍之间,不好歌舞女红,却偏偏喜欢舞刀弄枪,行军布阵,走到哪里都带着一把弓箭,江东的老百姓都叫她弓腰姬。今日宗之若不在她面前露上一手,孤和宗之恐怕都走不成了。”
“既然主公都这么说了,那末将献丑了。”孙权一发话,便是君令,性质已然不同。只见王岘拿出一枚铜钱递给孙郡主。
孙郡主心中不解,虽有些犹豫,还是接过那枚铜钱,粗略看了一番,只是一枚普通的五铢钱,并无异状,笑着问:“将军何意?”
王岘有朝孙权和孙郡主一拜,答曰:“末将与郡主既有男女之别,又有君臣之殊,末将无论如何也不能与郡主兵戈相向。所以等一下在下会蒙上双眼,郡主只需将此枚铜钱扔出,在下若是可以射中此物,那么,那么就算是在下险胜,若不中,那就是郡主赢,如何?”
孙郡主眨了眨眼睛,收起笑意,脸也略微冷了下来,语气也颇有些不屑:“王宗之将军说这话,便是把本郡主当成了寻常女子,看你初来乍到,恐怕也是有所不知,我们孙家的女子,即便是横刀马上,也不会输给你们这些男儿。”说罢,她有些不满的瞥了孙权一眼,似乎这话也有说给她这个兄长听的意思。“若是本郡主一箭未发,就算徒然赢了王将军的话,此事传扬出去,本郡主也枉为江东之虎的女儿,有辱我亡父、亡兄的英明。”
王岘一时有些尴尬,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婉拒:“郡主巾帼不让须眉在下十分佩服,只是……”
孙郡主看他双颊绯红的样子,反倒觉得有趣,加上此时吴侯的乌衣卫门也都眼巴巴地想看自家将军百步穿杨的风采,便道:“罢了,罢了,王将军方才说,要蒙上眼见射中这枚铜钱,如此精纯的技艺,小女是万万做不到的。不如这样,若是王将军射中了,那小女输得心服口服,若是没射中,那将军就必须与我靶场比试,还要让江东三军做个见证,兄长,你说如何?”
孙权虽然觉得射中一枚铜钱对王岘本也不是难事,但若是全凭听觉确实有些匪夷所思,但打心底里仍然是信任王岘既然说得出,就一定有这样的本事。便笑着说:“宗之啊,你就依了这丫头吧,不怕你笑话,这江左之内,孤唯一管不得的人,就是孤的这个妹子了。”
王岘闻言如获大势,对孙权一拱手,说道:“诺。”
说罢,以锦帕覆眼,手执凌统塞给他的硬弓,校场中的近卫们纷纷退开,王岘面前除了孙郡主,已是一片空旷,众人屏气凝神似是生怕自己的呼吸声打扰了王岘的判断,目光皆集中在孙郡主手中铜钱上,孙郡主没有什么犹豫,拇指一弹,将手中铜钱抛至半空,只见那铜钱在空中还未及落下,一支羽箭划破已泛出夜色的天空,金属的淡淡光泽,像是把天空撕裂了一道口子,箭镞如被赋予了生命一般钻进了铜钱的方孔,带着那枚铜钱定在了丈许外的一株柏树上。
王岘摘下锦帕,转身向吴侯复命,却未在看那铜钱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