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晟犹如晴天霹雳,他上午刚来探过父王,那时父王却还精神不错,嘱咐自己忙些正事,不用老是侍奉病榻。这会儿,他闻听此话简直不能接受,却又压抑着不能在父王殿中发火,只一把揪住了桌案上的桌布,眼眸发红,悲愤道:“素日父王的病,你们直说老毛病,老毛病,今个又如何这么严重?!”
大夫们个个神色黯然,只在那自行请罪,倒是一个大夫大着胆子道:“大殿下不知,是王上嘱咐微臣如此回禀……”
“晟儿,晟儿……”内寝传来父王低沉的呼唤,元晟连忙入内,先是行礼,后又立在一侧,“儿臣在。”一旁还有另两个王弟侍立一侧。
罗佑抬手,近侍意会连忙将王上扶起来。看上去这会儿左贤王精神尚可,此时苍白的脸上挂着微弱的笑意,看着眼前三个儿子,个子几近顶天立地,却一个个红了眼悲戚模样,心头一紧,“父王还活着,你们几人岂能这般出息!”回头又对谙达道,“让四公主也来。”
近侍心里明白,这四公主乃是左贤王唯一的女儿,今年尚五岁。王上三子一女乃是四个女人所生,除了二皇子生母乃是王妃,其余的生母并无位份,然而王妃失宠久矣,并不住宫中。大王子是王上亲自带回来,亲自培养在身边,宫中已有大王子乃是王位继承者的传闻。
王上坐的累了,近侍便近前搀扶,只听王上道:“晟儿。”谙达已经明白,便让大王子前来搀扶。
元晟扶了父王脊背,才觉出他已经骨瘦如柴,素日皆是因他体魄魁梧,衣服遮挡不觉,心下一疼,差点落了泪,但他决计不能在父王面前落泪。
元晟将父王扶回躺下,手却抓住父王的手不饭,小心道:“父王,您这会儿觉得如何?”罗佑就笑了,只看着他的脸,似乎记忆回到了从前。
“晟儿……父王将你带回草原,你恨吗?”
八年前,他随母亲入宫遇见了左贤王,那时,他才知道自己的身世。母亲含泪,却执意将自己送上了父王的车驾离去。
那时他不恨任何,只是第一次尝到了离别之痛。
“儿臣从未有恨,只有感激。”
罗佑微弱的“噢”了一声,然后闭目休息,须臾又道,“外面的雪还下着……开窗子……”
元晟只得命人开窗子,罗佑极力抬脑袋探去,元晟近前搀扶起父王。
窗外,银白一片,万籁俱静,似乎只听得见大片大片的雪叶落下,他眼眸闪着奇异的光,仿佛穿越二十年的瞬息烟华,记忆中的年少往事从遥远中一幕幕清晰起来。
“罗大哥,你看我堆得雪人如何?”她怕冷,穿着绣夹袄,包裹得像个粽子,那张秀气的脸在白雪映照下散发着少女的朝气。
元晟给父王披上了大氅,不一会儿明显觉得寒气重了,于是劝说:“父王身体要紧,仔细了寒气。”
罗佑回手握住了元晟的手,“你母亲……她身体可好?”
“回父王,母亲好着。”元晟不过是安慰他,自北回,他鲜少有机会南下探望母亲,每次回去前来请示,父王总是要怅然好久。他也数月没消息了,十几天他刚递了信函给南面,告诉她父王生病之事,不知母亲是个什么打算。
罗佑再次咳嗽起来,元晟一个猝手不及,一口鲜血吐了被上,触目惊心。
元晟终于没忍住,眼眸红了,“父王!”身边的王子们也跟着喊:“父王!”
罗佑觉得脑海昏昏沉沉,再次躺回了榻上,“你们几个都过来。”几个王子们皆都红着眼近前。
他示意,谙达递上来一个盒子,打开,是一枚玉符,一分为二。此乃是自己父王的遗物。
“晟儿……拿着……”他气息微弱起来,“草原的一切都交给了你。”又缓缓看向底下的两个王子,“你们要……协力辅佐你们的兄长……”
元晟攥紧了那一双断符,含泪跪在了榻前,“父王!儿臣不及父王十分之一,担不起这个担子!这一切都是父王的!”
“那一年……父王是说笑的……你行的!”他握紧了儿子的手,给了他最后的力量。
元晟见父王的眼眸闪着光彩,一动不动,只艰难的喘着粗气,极力张着口,他凑了耳朵贴在父王的嘴边,“父王,您要说什么?”
“晴川,春天来了……”
声音微弱,却直击他的心扉。
滚烫的热泪滑落元晟的脸庞。
罗佑的眸光里最后一缕光彩,渐渐地消失了。
*
三个月后。
江北的春天来得不算晚。
燕子在梁间呢喃,柳絮纷飞,儿童们下了学堂在河岸边摘柳作哨,吹得一路响。
几匹骏马从北往南疾驰而过,卷起一阵的烟尘。
元府的门楣在阳光下已经泛旧,元嵇辞官多年,在家乡隐居教书。
元晟栓了马,家中几个仆从见到自己十分的意外,他回来并未有信函,一切很低调。
十六岁的妹妹冬儿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此时扶着亭廊,待看清楚自己的容貌,方脆生喊了一句,“哥!”
兄妹二人近前握手互看了一圈,“哥哥,你又瘦了。”
元晟心里酸涩,这三个月父王去世,他继承王位,各项事情十分繁忙,也未再联络南面的母亲。
“你可是越长越好看,果然不愧是我的妹妹。”
“哥,进屋吧。”冬儿将哥哥让进屋子里,“爹和娘呢?”
“你来也不说一声,爹下乡授课去了,娘,这个时辰在礼佛念经呢。”
自从自己被父王接走,母亲便开始信佛。
门吱呀一声,阳光投了进来。
母亲背对着他,一身青衣素服刚敲完了木鱼,此时坐在那儿仍闭目捻着佛珠。
房间简单而素净,香炉里的香火一时让元晟回不过神来。
“娘,我回来了。”
晴川握着佛珠的手一顿,仍没回过身,只“嗯”了一声。
“可有吃过饭?”
“尚未。”
沉默了大会儿,娘终于问起,“你父王,他病好了没?”
“娘……父王,父王他,三个月前已经归天了。”
手中的线脱落,佛珠“噼里啪啦”掉落下来。
一颗颗,滚落了满地。
有清晰的哭泣声传来。
泪水滑落,那个让她心疼了一辈子的男子去了。
终于可以不疼了,可以不疼了……
(晴川番外终结。本章有修改。)